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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七里香

书籍名:《先嫁书后嫁人》    作者:兰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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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香

有一次为报纸作人物专访,地点是在大学附近最受欢迎的酒吧。酒吧里爱尔兰的背景音乐被嘈杂的人声遮掩的全无痕迹,烟气升腾在高高的后现代风格的金属管架屋顶上。对面的女子对我说:很奇怪,这么多年来,我常常在夕阳的余晖里,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那一瞬间,好像很久,好像自己丢失了。

隔着酒吧的烟雾,吵杂的人声,和混暗的灯光,我好像看见了她眼睛里的点点泪痕。其实,那是我自己眼里的斑斑点点模糊了视线。她用她的丢失旁证着我的,她用她的悲伤击中了我心底的。我突然知道在异乡街头行走的女子,无论多么坚强,眼前的美景都会在那一瞬荒芜成烟。

那个女子,北京出生,12岁就离开中国到了非洲的一个国家。她给我讲那个中非国家的年轻男子会在夏天穿白色的亚麻衬衫,胸口别一朵小小的白色茉莉花。所以那些夏天的夜晚,他们经过,香气扑鼻。她给我讲,那个中非国家有古老的罗马式剧场,她曾经在那样陈旧的环形剧场里看中国的京剧,听那些锣鼓喧天在褪色的大理石柱间回旋。

后来,她又到了加拿大,读完大学后又从加拿大回到中国,工作了一段时间再从中国回到加拿大。对她来说,回到中国成为"回归",回到加拿大也成为"回归"。漂泊久了,这一刻的离开,已经成为另外一端的到达。

又好像我,声称是来自北京。其实在襁褓里就从北京到了东北,又从东北到了大西北的西宁。虽然在北京度过青春期,却在刚刚成人时来到加拿大。到今天,在加拿大待的时间和在北京成长的时间相等,在这个城市比在北京生活还要熟悉舒适。然而每次生病作梦,总是会梦见自己站在机场里,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次次过关,还叮嘱着自己不要回头看。

所以读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的时候,我的漂泊又被另一个漂泊的人轻轻掘起。毕晓普,被尊为最杰出美国女诗人,也被称为"无家的诗人"。她童年在加拿大祖父母家长大,年轻时走过法国、西班牙、北非、爱尔兰、意大利、巴西,她每一本诗集都与旅行有关,就是因为她的诗句似乎一直都在旅途中。就像《旅行问题》(Questions  of  Travel)中,她反复问的是家在哪里。

Continent,city,country,society:

the  choice  is  never  wide  and  never  free.

And  here,  or  there……No.  Should  we  have  stayed  at  home,

wherever  that  may  be?

王小波曾经在他给李银河的情书中引用过这样的诗句:

我们最终也会走向死亡,

但生命因一起看海而延长。

女诗人蒂斯代尔(Sara  Teasdale)的漂泊感是一直在看海,她把情书都写在了海滩上。我相信小波引用两句的出处应该是她的《我思念过你》(I  thought  of  you)

Around  me  were  the  echoing  dunes,beyond  me

The  cold  and  sparkling  silver  of  the  sea  --

We  two  will  pass  through  death  and  ages  lengthen

Before  you  hear  that  sound  again  with  me.

甚至一生都没有远离过家,死后葬于家人视线之内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微掩的门后都藏着一片海洋。那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距离,和漂泊。(I  Cannot  live  with  you)

So  We  must  meet  apart

You  there  I  here-

With  just  the  Door  ajar

That  Oceans  are--and  Prayer

我和那个同样来自北京,又在异乡相遇的女子在喧闹的酒吧里彼此相望,想起了各自的飘流。但是我们都不说出那种绝望。

于是下一次我们约在了星巴克的咖啡馆,从咖啡厅望出去可以看见这里最为流行的"香蕉共和国"专卖店。那家店的女装喜欢用纯丝纯毛和精致剔透的蕾丝,你翻开昂贵的标签,上面80%写着:MADE  IN  CHINA。这也许是为什么我如此喜欢这个品牌的原因。离开咖啡店的时候,那个女子突然回身抱了星巴克的两只厚厚的白瓷杯子。她付了钱,交给我一只,说:你没有觉得吗?这样厚厚的瓷杯子,很温暖。

在夕阳中站立常常不知何去何从,仿佛一个失忆在另一个星球的我们,需要白瓷杯子那样厚厚的温暖。其实我不用看它的杯底也知道,上面印着:MADE  IN  CHINA。

它们和我们一样,在同一地点生产,又走了同样的直线到达这里。

夜里的时候,我对那个瓷杯子念了些诗句。从古诗到我的Emily,然而我合上眼念的是: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