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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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晨,当父亲送维林去“第六宗”时,地上蒙着一层凝重的雾。他策马在前,两手抓紧鞍环,享受这难得的驰骋。父亲很少带他骑马。
“父亲大人,我们要去哪儿?”父亲带他去马厩时,他问。
高大的男子一言不发,但正在给坐骑装配鞍具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维林没有多想,他的大部分问题都被父亲无视,已经习惯了。
他们骑马离家而去,马蹄铁敲打卵石,嘚嘚响个不停。过了一会,他们穿过东门,两旁立着刑台,吊着装死人的笼子,腐烂的气味氤氲着,让人作呕。他早就学乖了,不去问这些人受罚的原因,这是父亲始终都愿意回答的极少数问题之一,他讲的故事会让维林夜不能寐,冷汗涟涟,被窗外的一切动静吓哭,生怕盗贼、暴徒或是受黑巫术荼毒的绝信徒来把他抓走。
石子路很快被城墙外的草地取代,父亲夹紧马腹,让马儿越跑越快,维林兴奋地绽开笑颜,这份愉悦让他心底里一阵羞愧。母亲两个月前刚过世,父亲的哀愁就像黑云,笼罩整栋家宅,仆人都战战兢兢,也鲜有人敢来做客。可维林才十岁,还在用孩子的眼睛看待死亡:他想念母亲,但死亡是他无法理解的概念,是成人世界的终极秘密。尽管他哭过,却不知道原因,也照样去厨房偷点心吃,在园子里玩木剑。
让马儿撒开蹄子跑了几分钟后,父亲收紧缰绳,可对维林来说,这太短暂了,他想一直这么跑下去。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铁拱门下。栏杆很高,比三个人叠罗汉还高,杆顶有闪着寒光的尖铁。门拱顶部立着一座铁雕像,是个战士,持剑在手,剑尖朝下,握于胸前。雕像的脸毫无生气,是骷髅的脸。两侧的围墙差不多和门一样高,左边横着一道木梁,悬着一口铜钟。
维林的父亲下马,把他从马鞍上抱下来。
“这是哪儿,父亲大人?”他压低了嗓门,可听起来却像吼叫。寂静和迷雾令他不安,他不喜欢这扇门,还有门上的雕像。凭一个孩子的直觉,他可以肯定,那双空洞的眼眶中藏着欺骗和诡计。它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铜钟旁,从腰带里抽出短剑,以剑柄敲打。在寂静的笼罩下,敲打声大得可怕。维林捂住耳朵,直到钟声荡去。他抬起头,见父亲站在一旁俯视着他。
“维林,”他用战士特有的粗哑嗓音说,“记得我教你的话吗?我们家族的信条。”
“记得,父亲大人。”
“说给我听。”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不错。忠诚即我们的力量。记住这句话。记住,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在这里,你会学到很多东西,你会成为第六宗的一员。但你永远是我的儿子,也要遵从我的意愿。”
门后传来一阵鞋底和碎石路的摩擦声。维林定睛一看,围栏后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身披斗篷。他一直在等他们。他的脸隐藏在雾中,但维林感到某种局促不安,仿佛在被人打量和评鉴。他抬头看着父亲,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相貌非凡的男子,胡须夹杂银丝,皱纹深嵌在额头和脸颊上。他的表情中有一些新的东西,一些维林从未见过、无法言状的东西。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将从上千人的脸上读到这种表情,像熟悉老朋友一样熟悉它:恐惧。他被父亲眼里非同寻常的黑暗吓了一跳,那比妈妈的眼睛都黑得多。这将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眼神。在别人眼里,他是战争大臣、疆国第一剑士、贝特里安的英雄、国王的救星,他的儿子因他出名。但在维林眼里,他永远是一个可怕的人,是一个在这扇门前抛弃骨肉、把他丢给第六宗的父亲。
他感到父亲的大手按住了自己的后背:“走,维林。到他那边去,他不会伤害你的。”
骗人!维林在心中大喊。他拖拖拉拉地不肯挪步,被父亲推向大门。随着距离的缩短,披斗篷那人的脸显得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狭长的脸,有着淡蓝的眼睛和两片薄唇。维林不知不觉盯住了那双眼,长脸男人专注地回应他的目光,仿佛他的父亲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的声音轻柔如烟,像是迷雾中的一声叹息。
维林始终不明白,当时他的声音为何毫无颤抖:“阁下,我叫维林,维林·艾尔·索纳。”
两片刀锋般的嘴唇划出一道微笑:“我不是什么阁下,孩子。我是盖涅·阿尔林,第六宗的宗老。”
维林回想起母亲教导的无数礼仪:“对不起,宗老大人。”
身后传来一声响鼻。维林转过身,父亲已策马而去。雾色很快吞没了他的坐骑,蹄声入土,渐行渐远,陷入沉寂。
“他不会回来了,维林。”长脸的宗老说道,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知道他带你来此地的原因吗?”
“来学很多东西,成为第六宗的一员。”
“不错。但每一位兄弟都要凭自己的意愿入会,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
他突然想跑,想遁入雾色。他能逃走。他会碰上一群让他入伙的逃犯,然后住在森林里,经历一次次伟大的冒险,假装成一个孤儿……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宗老看着他,面沉似水,可维林知道,他能看穿眼前这孩子脑袋里的每个想法。后来,他曾好奇,那些被不负责任的父亲拖来或骗来的孩子当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逃跑了。还有,他们后不后悔。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我想进去,请收留我。”他告诉宗老。他眼中含泪,使劲眨了几下,好把泪挤走。“我想学很多东西。”
宗老伸手打开门锁,维林看到那双手上有很多伤疤。他打开门,示意维林进来:“来吧,鹰崽。你是我们的兄弟了。”
维林很快发现,第六宗的宅邸可不是什么宅子,而是一座城堡。宗老领他前往主门的途中,他看到的尽是如峭壁般耸立的花岗岩石墙。黑色的人影在城垛上巡逻,手持强弓,用蒙了雾霭的空洞眼神俯视他。入口处,一道拱形闸门徐徐升起,让两人通过。两名矛兵在站岗,都是十七岁的高年级学员,他们向经过的宗老鞠躬,姿态充满敬意。宗老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径直领维林穿过庭院。另一些学员正在清扫圆石路上的稻草,铁锤击打金属的鸣响从铁匠铺传来。维林见识过城堡,父母带他去过一次王宫,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被裹得动弹不得。第一宗的宗老用他那催人入睡的嗓音喋喋不休,诉说国王有一颗多么伟大的心,让他无聊得浑身发痒。王宫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迷宫,到处是雕像、织锦、光洁的大理石,士兵的胸甲亮得可以照出你的脸。王宫里没有粪臭和烟味,但有上百条阴暗的走廊,毫无疑问,其中蕴藏着种种孩子不该知道的黑色秘密。
“告诉我,你对本宗有多少了解,维林。”领他前往主楼的途中,宗老问道。
维林回忆着母亲的教诲:“第六宗执掌正义之剑,对抗信仰和疆国的敌人。”
“非常好。”宗老似乎有些意外,“看来你学得不错。但你是否知道,和其他宗会相比,有哪些职责是本宗所独有的?”
维林搜肠刮肚地思索答案,直到两人走进主楼,看到两个十多岁的男孩用木剑对战,以飞快的速度进行一连串刺劈和格挡,木剑噼啪作响,溅起一片碎屑。他们在一个用白粉笔画出的圆圈里对战,旁边站着一名握着手杖、瘦骨嶙峋的光头男子,想必是教官。每当有人被逼到圈边,手杖就会落到他身上。男孩对挨打毫不在意,完全专注于眼前的比试。其中一人突刺过猛,头上挨了一击,伤口血流如注。他踉跄后退,重重摔出圈外,又引来教官当头一棒。
“你们会战斗。”维林对宗老说,暴力和血腥的场面令他的心猛跳不已。
“对。”宗老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我们战斗,我们杀戮。我们迎着箭矢和火海攻上城头。我们面对冲锋的战马和长枪寸步不退。我们在如林的枪尖矛锋中杀出血路,夺下敌人的战旗。第六宗的职责是战斗,可我们为什么战斗?”
“为了疆国。”
宗老蹲下身子,平视着他:“不错,疆国,但比疆国更重要的是什么?”
“信仰?”
“你似乎不太肯定,鹰崽。也许你学得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出色。”
在他身后,教官一把拉起倒下的男孩,嘴里骂个不停:“笨手笨脚,低能,吃屎的猪!回圈里去。再敢摔倒试试,我叫你再也起不来。”
“‘信仰蕴含着我们的全部历史和灵魂,’”维林背诵道,“‘当我们进入往生,我们的精魂将和逝者的魂魄为伍,为来世寻求他们的指引。作为回报,我们要向逝者奉上荣誉和信仰。’”
宗老扬扬眉毛:“你深谙教理。”
“是的。母亲经常教导我。”
宗老的脸色突然被阴云笼罩。“你的母亲……”他顿了顿,复又戴上那一贯漠然的面具,“不宜再提你的母亲,也不能提你的父亲或其他家人。从现在起,你没有家,宗会才是你的家。你属于宗会。明白了吗?”
头部受伤的男孩再次倒下,遭到宗师的责打,手杖以不变的速度上下起落,宗师那枯骨般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情绪。维林在父亲的脸上见过同样的表情,那是他用皮带抽打猎犬的时候。
你属于宗会。令他吃惊的是,他的心跳放缓了,回答时也没有发抖:“我明白。”
宗师名叫索利斯。他五官清瘦,刻满风霜,有一对山羊般的眼睛,灰暗、冷峻、看人时一动不动。他看了维林一眼,问:“你知道黯肉吗?”
“不知道,长官。”
索利斯宗师凑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维林的心依然不肯加速跳动。这个形如枯骨的宗师竟然杖责倒在地上的孩子,那个画面已把他的恐惧化成了满腔的愤怒。
“是死人肉,小鬼。”索利斯宗师告诉他,“那是战场上留下的肉,要被乌鸦吃,被老鼠啃。那就是你的下场,小鬼。一堆死肉。”
维林一言不发。索利斯试图用那双山羊眼看透他,但他知道,那双眼睛不会看到任何恐惧,这位宗师令他生气,而非害怕。
他被安置在北塔楼的一间阁楼里,还有十个男孩和他一起。他们年龄相仿,有人哭鼻子,因为感到孤独,觉得被遗弃了;有人笑个没完,出于离开父母的新鲜劲。索利斯让他们排好队,手杖挥向一个动作太慢的壮小子:“动作要快,蠢脑子。”
他一个个打量他们,走近了挨个骂上几句。“叫什么?”他问一名高个子的金发男孩。
“诺塔·艾尔·森达尔,长官。”
“是宗师,不是长官,猪脑子。”他走向下一个,“你呢?”
“巴库斯·耶书亚,宗师大人。”刚挨了棍子的壮小子回答。
“看来尼塞尔人还在养拉车的大马。”
就这样,直到每个人都被他羞辱了一遍。最后,他退后几步,作了一番简短的演说。“你们被家人送到这里,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索利斯告诉他们,“他们想让你们当英雄,想让你们为家族增光,想在猛灌啤酒或是睡妓女的时候有点吹嘘的资本,又或许只是受够了你们这些只会哭的小毛孩。行了,忘掉他们。如果他们需要你们,你们就不会站在这儿。你们是我们的人了,你们属于宗会。你们要学习战斗,要为疆国和信仰杀敌,到死为止。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与你们无关。你们没有家,你们没有梦,你们对宗会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追求。”
他让他们带着各自床位上的粗布袋,沿着数不清的台阶跑到塔楼下,穿过庭院进入马房,把稻草装进布袋里。一路上,他的手杖就像打雷般响个不停。维林可以肯定,他背上挨的杖子比别人更多,也怀疑索利斯故意把他撵到更陈旧、更潮湿的草垛边上。等布袋塞满了,索利斯又用杖子抽着他们登上塔楼,叫他们把布袋放到木架上——这就是他们的床铺了。接着又是一轮猛跑,这回是跑到主楼的地窖里。他叫男孩们整队。呼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凝成白华,喘气声在地窖中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地窖看起来很大,砖石砌成的拱道向四处延伸,直到消失于黑暗之中。维林凝视走廊的暗影,恐惧在心底再度涌起,这些望不到头的黑暗中仿佛凶机暗藏。
“往前看!”索利斯的杖子落向他的胳膊,他把一声痛苦的呜咽硬生生咽了下去。
“新学员啊,索利斯宗师?”一声欢快的问候传来。一名体型硕大的男子从黑暗中现身,一盏油灯在巨掌中明明灭灭。他是维林见到的第一个腰围似乎胜过身高的人。他的腰身包裹在一条宽大的斗篷里,和其他宗师一样是深蓝色,但胸前绣着一朵红玫瑰。索利斯宗师的斗篷没有任何装饰。
“又一批废物,格瑞林宗师。”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无奈。
格瑞林用肉乎乎的脸挤出一个笑容,但转瞬即逝:“有您的指导,他们真是太幸运了。”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维林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最后是索利斯先开口,这让他觉得很不寻常。“他们需要装备。”
“当然。”格瑞林走上前端详这些孩子。他的身材如此肥硕,脚步却相当轻快,实在有点古怪,仿佛是用抹了油的脚底在石砖上滑行。“为了面对将来的战斗,这些小战士必须武装起来。”他的笑脸犹在,但维林发现他扫视众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欢快。他再次想起父亲。有一次,父亲带他去马市,有个养马人向他兜售一匹战马,当时父亲就是这样的眼神。父亲会绕着马兜圈子,告诉维林如何辨识良驹:肌肉厚实的马适合近战,但冲锋太慢,最好的坐骑需要保留一点野性。“注意眼睛,维林。”他告诉他,“要找眼里闪着火光的马。”
这就是格瑞林现在所寻找的东西吗?他们眼里的火光?他在寻找某种判断的依据,评估谁能坚持到最后、每个人在冲锋或近战中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格瑞林停在一个身材偏瘦的孩子旁,他叫凯涅斯,是索利斯骂得最凶的对象之一。格瑞林低头看着他,看得十分用心,看得孩子扭捏不安。“你叫什么,小战士?”格瑞林问。
凯涅斯咽了下口水才开口:“凯涅斯·艾尔·奈萨,宗师大人。”
“艾尔·奈萨。”格瑞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如果我记性还不错的话,是个富裕的贵族家庭,封地在南方,和霍尔尼什家族是联姻的盟友。你离家很远呐。”
“是的,宗师大人。”
“好啦,别发愁。宗会是你的新家。”他在凯涅斯的肩上拍了三下,把孩子吓得往后缩了缩。索利斯的杖子显然让他对哪怕最温柔的触碰都心怀恐惧。格瑞林沿着队伍一路走去,向男孩们提各种问题,让他们安心。在此期间,索利斯宗师一直拿手杖敲打靴帮子,嗒、嗒、嗒、嗒,棍子敲打皮面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
“你的名字我想必不用问,小战士。”格瑞林硕大的身影完全罩住了维林,“艾尔·索纳。你父亲和我在梅迪尼安战争中并肩战斗过。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你有他的模样。”
维林看出了话里的陷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没有家,宗师大人。我只有宗会。”
“啊,可宗会也是家,小战士。”格瑞林咯咯一笑,向前走去,“索利斯宗师和我就是你们的叔叔。”这句话让他笑得更欢了。维林看向索利斯,他正瞪着格瑞林,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
“跟我来,你们这些小勇士!”格瑞林把油灯提过头顶,朝地窖深处走去,“别乱跑,老鼠可不喜欢外人,有些家伙个头比你们还大。”他又咯咯笑起来。维林身边的凯涅斯呜咽了一声,睁大眼瞪着无底的黑暗。
“别理他。”维林低声说,“这里没老鼠。这地方太干净了,老鼠没吃的。”他对自己的话完全没把握,但听起来还算鼓舞人心。
“闭上你的嘴,索纳!”索利斯的杖子带着风声落向他头顶,“脚下别停。”
他们跟着格瑞林宗师手中摇曳不定的灯光钻进地窖黑暗的虚空,脚步声和胖男人的笑声混成一片荒诞如梦的回声,时不时点缀着索利斯的杖子拍打出的清脆强音。凯涅斯两眼翻飞,显然在寻找巨鼠的踪迹。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终于来到一扇厚实的橡木门前,门开在粗糙的石面上。格瑞林吩咐他们等着,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门锁。
“好了,小伙子,”他把门一推到底,“为了将来的战斗,让我们武装起来。”
门后的空间像是个巨型石窟,刀剑、枪矛、弓箭和上百种其他兵器在架子上一字排开,望不到头,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寒光。沿墙摆着一排木桶,还有数不清的麻袋,装着面粉和谷子。“我的小王国,”格瑞林对他们说,“我是地库总管、武器保管长,这里的每颗豆子、每个箭镞我都数过不止一遍。你们需要的任何东西都由我提供,如果丢了什么,也要向我交代。”维林注意到,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库房外排成队,格瑞林取来了包裹——十个鼓鼓囊囊的灰色棉布袋。“这是宗会的礼物,小伙子。”格瑞林欢快地告诉他们,同时在每个男孩脚边放下一个包袱,“你们会在包袱里找到以下物件:一把阿斯莱式样的木剑,一柄十二英寸长的猎刀,一双靴子,两条紧身裤,两件棉衬衣,一条斗篷,一个扣环,一个钱包——当然是空的。还有这个……”格瑞林宗师把某个物件举到灯前,是一条项链,坠子微微打转,在火光中闪耀。那个坠子是个银质圆形徽章,中间嵌着一个人像,维林认得,那是宗会大门顶上的骷髅头战士。“这是我们宗会的徽章。”格瑞林接着讲,“徽章上的人像是萨尔卓斯·艾尔·耶里亚,第一任宗老。永远戴着它,不管是睡觉、洗澡,永远不得拿下。对于忘记这条规矩的孩子,我相信索利斯宗师有很多惩罚的点子。”
索利斯没出声,杖子和靴面的敲击足以表达一切。
“我的另一份礼物只是一条简单的忠告,”格瑞林继续道,“宗会的生活是严酷的,且往往短暂。你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是全部的人,会在最终试炼来临前被驱逐。就算通过所有考验、成为我们的兄弟,你们也要在遥远的边境度过一生,与蛮族、恶徒或异端进行无数战斗。幸运的人送命,不幸的人残废。服役十五年后依然活着的人可以成为宗将,或是回到这里教导后来者。这是你们的家人为你们安排的人生。虽然听来像胡扯,但这是一种荣誉,要珍惜,要听从你们宗师的指导,学会我们能教的一切,永远忠于信仰。记住这些话,你们就能在宗会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他摊开肥硕的手掌,又笑了起来,“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小战士。好了,整好队,跑步前进。等你们弄丢这些珍贵的礼物,我们很快还会再见。”他再次窃笑,肥大的身影消失在库房深处。在索利斯杖子的驱策下,孩子们向外走去,格瑞林的笑声一直回荡着,如影随形。
这是一根六英尺高的柱子,上段漆成红色,中段是蓝色,下段是绿色。操场上散布着二十来根这样的柱子,于无声中见证他们所受的折磨。索利斯要求他们各自站在一根柱子前,用木剑击打他喊出的颜色。
“绿!红!绿!蓝!红!蓝!红!绿!绿……”
几分钟后,维林的胳膊开始酸痛,但他依然不停挥舞木剑,每一下都竭尽全力。巴库斯在几次挥击后放下胳膊,招来一顿好打,打得他收敛了习惯性的笑容,额头血迹斑斑。
“红!红!蓝!绿!红!蓝!蓝……”
维林发觉击打会反震自己的手臂,除非在接触柱子的一瞬间调整挥剑角度,让剑刃划过柱子,而不是直接砸上去。索利斯走到他身后站定,令他后背发麻,他已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可索利斯只是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几句,便去惩罚听到红色口令却砍上蓝色的诺塔了。“不长眼啊,公子哥!”诺塔的脖子挨了一下,眨眼挤掉眼泪,继续跟柱子拼命。
他让孩子们持续练习了几个小时,手杖锐利的击打声应和着木剑与柱子的撞击声,就像一场二重奏。过了一会儿,他要求他们换手。“宗会的兄弟可以用任何一只手战斗。”他说,“断一条胳膊也不是懦弱的借口。”
又过了仿佛没有尽头的一个小时之后,他叫停众人,让他们列队,把手里的杖子换成一把木剑,和他们一样的阿斯莱式样的直剑,剑柄和柄球加起来有一个半手掌的长度,剑柄周围有一道弧形的薄铁护手,用来保护挥剑者的手指。维林对剑有点了解,他家餐厅的壁炉上方挂着父亲很多的剑,令这男孩手心发痒,但从不敢碰。那些剑当然比眼前的木头玩具更大,剑身至少有一码长,满是使用的痕迹。剑锋依然锐利,但边缘有不规则的缺口,缘于铁匠的磨刀石,为了磨去一把剑在战场上积攒的累累伤痕。有一把剑始终比其他剑更吸引他的目光,高悬在他远远够不到的高度,剑尖朝下,直指他的鼻头。这是一把十分质朴的兵刃,和大部分剑一样属于阿斯莱式样,也不像某些剑那样拥有精美的匠工。剑身没有修复,虽然打磨得很光洁,但与众不同的是,每一条刻痕、划痕和凹痕都留在这片已经面目全非的精钢上。维林不敢问父亲,于是向母亲打听,可心头惶恐依然:他知道,母亲恨父亲的剑。他在母亲的起居室找到了正在看书,也经常看书的母亲。那时,母亲得病还不久,憔悴攫占了她的面容,让维林总是忍不住看得发怔。见他悄悄走来,她笑了笑,拍拍身旁的椅子。她喜欢拿自己的书给他看,一边让他看书里的插图,一边讲故事给他听,都是些关于信仰、关于王国的故事。他坐下来,耐心听母亲讲述无信者科尔李斯的故事,此人拒不接受逝者的指引,招来永恒死亡的诅咒。最后,直到母亲停顿了有一会儿,他才斗胆询问:“妈妈,父亲为什么不修好那把剑?”
她的视线停在书页当中,没有看他。沉默慢慢滋长,他怀疑母亲会不会借用父亲的做法,干脆不理会他。当他正准备道歉、请求离去时,她开口了:“那是你父亲加入国王军队之初得到的剑。在疆国初生的那段岁月,他在这把剑的陪伴下历经多年的战斗。战火底定,国王封他为疆国之剑,所以你才有维林·艾尔·索纳这个名字,而非平凡的维林·索纳。剑身的痕迹是你父亲走到今日的见证,所以他保留至今。”
“醒醒,索纳!”索利斯的呵斥把他惊回现实,“你先上,老鼠脸。”他对凯涅斯说,示意这个瘦小的男孩站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我进攻,你们防守。轮流上,直到有人挡下一击才算完。”
说罢,他化成一团模糊的光影,快得眼睛都跟不上。他的剑向前突刺,结结实实地命中凯涅斯的胸口,把他打得四脚朝天,连剑都没来得及举。
“可怜虫奈萨。”索利斯懒得多骂,“下一个,叫什么来着,邓透斯。”
邓透斯有一张尖脸,头发细软,四肢瘦长。他带着浓重的仑法尔西部口音,是乡下土话,索利斯很受不了。“你战斗的能耐和说话差不多。”当他如此作评时,灰色的剑身已经撞上邓透斯的肋骨,疼得他在地上缩成一团。“耶书亚,你是下一个。”
巴库斯设法躲过了闪电般的第一下突刺,但他的反击没能碰到宗师的剑,于是被一记奔向下盘的横砍扫翻在地。
很快,又有两个男孩先后倒地,接下来的诺塔也一样,虽然他差一点闪过突刺,但索利斯完全不为所动。“你们要干得更像样点。”他转向维林,“轮到你了,索纳。”
维林在索利斯身前站定,等待。索利斯与他视线交会,用冰冷的凝视攫取他的注意力,那双苍白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维林没有思考,只是行动,侧身一步,抬起剑,剑身弹开索利斯的突刺,发出一声脆响。
维林退后一步,握剑准备防御下一击。他设法不去在意周遭冰封般的沉寂,集中精力思考索利斯宗师下一次攻击可能使用的手段,那一击无疑会倾注宗师出丑后的愤怒。但没有攻击袭来。索利斯宗师只是收起木剑,叫他们收拾好东西,跟他去餐厅。维林随众人穿过操场进入庭院,一路上用心盯着宗师,防备突如其来的变故,搜寻杖子即将落到头顶的征兆,但索利斯阴沉的举止没有任何变化。维林难以相信宗师会任由此事过去,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接这躲不掉的惩罚。
用餐的场面倒是挺让人吃惊。餐厅里挤满男孩,人声嘈杂,全是孩子惯常的胡话和闲话。餐桌上的座次按年龄分,最小的孩子靠门坐,因为那边风最大;最大的孩子坐最靠里的桌子,就在宗师的餐桌旁。宗师大约有三十名,个个眼神严厉,大多都很沉默,身上挂着许多伤疤,有几人还露出烧伤所留下的铁青色疤痕。有个坐在桌子尽头的宗师不声不响地嚼着盘子里的面包和奶酪,他的整块头皮似乎都被烧焦了。只有格瑞林宗师的脸上喜气洋洋,笑容开怀,肉球似的手捏着一只鸡腿。他不时蹦出两句俏皮话,其他宗师或无视,或礼节性地点点头。
索利斯宗师领他们来到门边的餐桌,叫他们坐下。一些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已经就座。他们早来几周,一直在其他宗师手下受训。维林发现有些孩子显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时推搡、冷笑,令他很是反感。
“你们可以自由交谈。”索利斯对他们说,“吃东西,别扔。用餐时间有一小时。”他弯下腰,对维林轻声说:“如果要打架,别打断骨头。”说罢,他向宗师的餐桌走去。
一盘盘食物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有烤鸡、馅饼、水果、面包、奶酪,甚至蛋糕。与维林迄今为止所见到的苦修环境相比,这场盛宴形成了截然的反差。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见到这么多食物堆在一个地方,上一次是在王宫,而那时候他几乎不被允许吃任何东西。男孩们默默干坐了一会儿,一来是被桌上山一般的食物惊到了,但主要还是怕羞。在这里,他们毕竟还是生面孔。
“你怎么办到的?”
维林抬起头,见身板结实的巴库斯正隔着糕点堆成的小山跟他说话,那个男孩来自尼塞尔。“什么?”
“你怎么挡住攻击的?”
其他男孩热切地看着他,诺塔用餐巾纸轻抹流血的嘴唇,那是索利斯送给他的教训。维林分不清众人的眼神是嫉妒还是愤恨。“是他的眼睛。”他拿起水罐,往自己餐盘边的锡制水杯里倒了一点。
“他的眼睛咋了?”邓透斯问道。他拿了一个圆面包,正掰成小块往嘴里塞,面包屑随着他的话不住地往外喷。“你想说他的眼睛带黑巫术?”
诺塔笑了,巴库斯也跟着笑,但其他男孩都被这句话吓得够呛,只有凯涅斯除外。他往餐盘里盛了分量不多的鸡肉和土豆,正专注地嚼着,显然对这场对话毫无兴趣。
维林局促地挪挪屁股,不喜欢被人关注的感觉。“他会用眼神定住你。”他解释道,“他盯着你看,你也盯回去,这就被定住了。当你还在猜测他的盘算时,他已经出手了。别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脚和剑。”
巴库斯啃了一口苹果,含混不清地说:“他说得对,我觉得他那时想对我催眠。”
“啥是催眠?”邓透斯问道。
“有点像魔法,但只是一种把戏。”巴库斯答道,“去年的夏令集市上有个耍戏法的男人,可以让人以为自己是猪。他能让人趴在地上学猪叫,在大粪里滚来滚去。”
“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肯定是什么把戏。他在人眼前晃动一个小物件,对他们小声说话,过一会儿,他们就全听他的了。”
“你觉得索利斯宗师有这种本事?”叶尼斯问。索利斯说他长得像头驴。
“信仰在上,谁知道呢?听说宗会的宗师对黑巫术懂得挺多,特别是第六宗。”巴库斯抓起一只鸡腿,满足地看了几眼,咬上一大口,“看来他们也挺会做菜的。让我们睡稻草,天天挨揍,可也想让我们吃好。”
“是啊。”邓透斯赞同,“像我叔叔锡姆的狗。”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在思考。“你叔叔的狗?”诺塔追问。
邓透斯点点头,嘴里塞满馅饼,嚼得不亦乐乎。“哮犬,在咱们西部是最棒的斗犬,给他赢了十场,去年冬天被啃断了喉咙。锡姆叔叔可爱这狗了,他有四个娃,三个妈生的,可还是最爱狗,先喂狗再喂娃。狗吃得也最好。给娃喝粥,给狗吃牛扒。”他咯咯直笑,笑得很冷,“臭老头子。”
诺塔没明白:“仑法尔贱民拿什么喂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样的狗更能打。”维林说,“吃得好,肌肉会更发达。所以战马都吃上等玉米和燕麦,不会在牧地里放养。”他朝桌上的食物点点头,“他们让我们吃得越好,我们就越能打。”他迎向诺塔的视线,“而且,你不该叫他贱民。在这里,我们都是贱民。”
诺塔冷眼回视:“你无权以领袖自居,艾尔·索纳。就算你是战争大臣的儿子……”
“我不是谁的儿子,你也不是。”维林拿起一只圆面包,他的胃开始抱怨了,“今后再也不是。”
众人猛然坠入沉默,只顾闷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另一张桌上爆发了一场争斗,好一阵拳打脚踢间,餐盘和食物一片狼藉。有些孩子马上加入混战,有些孩子在一旁呐喊助威,大部分孩子待在原来的座位没动,有人甚至连头也没抬。激烈的斗殴持续了几分钟,直到那个头皮被烧焦的宗师上前制止。他挥舞一根粗棍,下手极有效率,而且冷酷无情。他检查身处混战中心的孩子有没有受重伤,擦去他们鼻子和嘴上的血迹,叫他们坐回桌旁。有个孩子被打昏了,他命令两个男孩扛他去医疗室。须臾间,餐厅里又恢复喧闹,孩子们继续交头接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我们以后要打多少仗。”巴库斯说。
“老多老多的。”邓透斯应道,“你们都听见那个胖宗师说啥了。”
“人们说,战争在疆国已经成为历史。”凯涅斯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对发表看法似乎非常谨慎,“也许不会有战争让我们去打。”
“总会有战争的。”维林说。这是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一句话,实际上,是她和父亲争吵时喊出的一句话。那场争吵发生在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也是母亲得病之前。那个早晨,国王的信使抵达,带来了封蜡的信函。读完信,父亲开始收拾兵器,命马夫给他最好的战马上鞍具。维林的母亲哭出了声,两人前往她的起居室,好在维林看不到的地方尽情争吵。他听不见父亲说的话,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安慰。但母亲根本不听。“回家别上我的床!”她断喝,“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呕。”
父亲又说了些什么,依然是抚慰的语调。
“这话你上次说过。再上次也是。”母亲答道,“以后你还会说。总会有战争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哭起来,然后是沉默。父亲走出房间,拍拍维林的脑袋,走向等候的战马,跃上马背。经过漫长的四个月,父亲回家了,维林发现父母睡到了不同的房间。
用餐后是惯常的宗会仪式。餐桌被清理干净,男孩们默默地坐着,听宗老诵读信仰之文。他的声音清澈洪亮,填满整座餐厅。虽然心情灰暗,维林却觉得宗老的话语有种奇怪的、振奋人心的力量,令他想起母亲,想起她的信念是如何坚定,在遭受病痛折磨的漫长时日中也从不动摇。如果她还活着,他会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他略一思考,马上有了十分肯定的答案:母亲绝不会容许。
诵读完毕后,宗老让他们进行个人冥想,感谢逝者的赐福。维林忍着泪,在心中向母亲传达爱意,祈求她为今后的考验提供指引。
最年幼的孩子承担最脏最差的杂务,这似乎是宗会的第一会规。于是,仪式结束后,索利斯把他们领到马厩,在熏天的臭气中掏了几个小时的粪。然后,他们必须用小车把马粪运到斯蒙提宗师的菜园,倒入肥料堆。他个子非常高,好像没法说话,双手被泥土染黑。他用抽风似的手势加上喉咙里的古怪音节,来指示他们,以音调的高低表示他们做得对不对。他和索利斯用其他方法沟通,是一种宗师能瞬间理解的复杂手语。菜园在高墙外,面积很大,将近一顷,卷心菜、大头菜和其他蔬菜排成长列,栽得规规整整。他还种了一小片果园,园子用石墙围起。时值晚冬,他正忙着给果树修枝,孩子们的杂活之一就是收集剪下的枝杈用来生火。
在他们提着装满柴火的篮子返回主楼的路上,维林鼓足勇气,向索利斯宗师提问:“斯蒙提宗师为什么不能说话,宗师大人?”
他准备挨揍,可索利斯的责罚仅止于瞪了他一眼。他们的脚步都很沉重。片刻沉默后,索利斯低声说:“罗纳人割了他的舌头。”
维林不禁发起抖来。他听说过罗纳人,没人不知道。父亲收藏的剑中,至少有一把曾用于对抗罗纳人的战役。那些山里的野人栖息在遥远的北地,热衷于劫掠仑法尔一带的村庄,强暴、偷盗、杀人,以残暴的行径为乐。有人叫他们狼人,据说他们有毛皮和利齿,能生吞敌人的血肉。
“他咋能活下来啊,宗师大人?”邓透斯过来打听,“我叔叔塔姆跟罗纳人打过,他说罗纳人从来不留活口。”
索利斯射向邓透斯的目光比瞪维林的时候更吓人:“他跑了。斯蒙提宗师有勇有谋,为宗会立过汗马功劳。这事不必再提。”他一棍子抽到诺塔腿上,“别慢吞吞的,森达尔。”
干完杂活又是练剑。这一次,索利斯演示了几个动作,让他们照学。如果有人出错,就得绕操场全速奔跑。起先,他们几乎没有做对的时候,一直跑个没完,但最终把成功率提高到五成以上。
天色渐暗,索利斯宣布结束练习,众人返回餐厅,晚饭是面包和牛奶。几乎没人说话,他们都累坏了。巴库斯开了几个玩笑,邓透斯讲了一些他某个叔叔的故事,但大家都兴致寥寥。餐毕,索利斯逼着他们列队跑步回房,他们沿着台阶往上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你们在宗会的第一天结束了。”他对男孩们说,“明早,你们想走就走,这是宗会的规矩。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苦,好好想清楚。”
说完,他走了。他们在烛光下喘个不停,思索明天的决定。
“你们说早饭会不会给蛋吃?”邓透斯一脸好奇。
夜里,维林在草褥里蜷成一团,尽管累成那样,却无法入睡。巴库斯在打鼾,但这不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他的脑袋被这一天里发生的人生巨变塞满。父亲不要他了,把他推到那扇门前,推进这个满是殴打、学习死亡的地方。他敢肯定,父亲恨他,见到他会想起亡妻,所以宁可眼不见为净。他也可以去恨,恨是简单的,如果母爱不能给他力量,恨可以。忠诚即我们的力量。他对这句话报以无声的冷笑。忠诚是你的力量,父亲。对你的恨将是我的力量。
有人在黑暗中哭泣,在稻草上洒泪。是诺塔,还是邓透斯,凯涅斯?他无从分辨。啜泣声与巴库斯锯木头般的鼾声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凄凉孤独,一个漠然反复。维林也想哭,想流一流眼泪,纵情于自怜自艾的深渊,可眼泪就是出不来。他无法平静,恨和怒的狂涛此起彼伏,令心脏随之猛跳,他简直怀疑会从肋骨间蹦出来。恐慌让心跳更快,汗珠挂满额头,打湿了他的胸膛。这太可怕了,根本无法忍受,他必须出去,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维林。”
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清晰而真实,他狂跳的心立刻缓了下来。他挺身坐起,两眼在房间的暗影间搜寻。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这声音是如此熟悉。是母亲。是她的灵魂来找他,抚慰他,拯救他。
她没有再次显灵。虽然他竖起耳朵守了一个小时,但没有再传来任何话语。可他知道那一声呼唤是真真切切的。她来过。
他重新躺回如针扎般令人难受的草褥,终于被疲劳感压倒。啜泣声已经停止,连巴库斯的呼噜都仿佛不那么刺耳了。他遁入一片无梦无忧的睡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