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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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声音吵醒了他,有人在低声交谈,听语气却是争论。
“……对我们所有人都很危险。”一个男人激烈地耳语道。
“不比我危险。”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
“你和我们一样是逃亡者,兄弟。可他是宗会的一员,任务就是追杀我们这种人。”
“此人受我保护。谁都不准伤害他。”
“我不是说要伤害他。有很多办法,我们可以不让他醒过来……”
“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维林说着,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里,床上铺着毛皮,墙壁和天花板绘满了褪色的画作,尽是些动物以及他说不出名字的海洋生命。地上铺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地砖,拼出的图案是一棵果实累累的梨树,周围环绕着陌生的符号和繁复的漩涡。诺塔站在门边,还有一个身形略瘦的男人,一头灰发,神色警惕。
“兄弟,”诺塔笑着说,“你还好吗?”
维林摸摸肋部,原以为一碰就痛,结果没感觉到疼;拉开盖在身上的毛皮,也没看见本应有的青紫瘀伤——他的身体竟然光滑无痕。“看来还好。还以为那家伙至少撞断了我一根肋骨。”
“何止一根肋骨,”瘦削的男人说,“韦弗照料了你大半夜。雪舞不太容易控制,连瑟拉也做不到。”
“雪舞?”
“那只大猫,”诺塔解释,“冰雪部落遗留下来的战猫。看来守塔大臣赶走它们后,有的误闯进了罗纳人的地盘。瑟拉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只小猫。不过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长大。”
“够大,也够凶,足以保护我们。”那个男人说着,冷冷地看了维林一眼,“现在倒难说了。”
“这位是哈力克,”诺塔说,“他很怕你。他们大多数人都怕你。”
“他们是谁?”
“住在这里的人。他们是非常怪异的一群人。”诺塔走到一个角落里,那儿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维林的衣服和武器。他扔给维林一件外衣:“穿上,我带你到失落之城转转。”
外面艳阳高照,暖意融融,驱散了废墟的阴影。从外形上看,他们栖身的这座建筑,大概是为处理事务所用,不仅规模不小,出口处的门楣上还刻有一串符文,由此推断这里原是某个重要的场所。
“哈力克认为这里以前是图书馆,”诺塔说,“他曾在瓦林斯堡大图书馆当过管事,应该懂行。不知道那些书怎么样了。”他耸耸肩。
“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早就化成灰了。”维林说。环顾四周,满目皆是被破坏的美丽,令他震撼不已。整座城池容颜尽毁,但每一条曲线,每一处石雕,依然残存有昔日的典雅与荣光。他的目光掠过残垣断壁和面目全非的雕像,不见日久年深的裂纹,尽是刀削斧砍的断面。他望向别处,发现所有高大的建筑都是七倒八歪,毫无规则可言。显而易见,当年这座城池所受到的破坏程度,远远超过岁月和风雨的侵蚀。
“数百年前,这里遭到过袭击,”他喃喃道,“城市因此而毁掉。”
“瑟拉也这样说。”诺塔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偶尔做噩梦,梦见这里发生的事情。”
维林扭过头,细细端详他的脸庞。诺塔无疑变了许多,马蒂舍森林在他眼中蒙上的阴影已然消散,维林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出来——他现在心情愉快。
“兄弟,”他说,“有件事我要知道。她碰过你吗?”
诺塔既感到好笑又有些警惕:“我父亲说过,有些事是真正的贵族不能提及的。”
诺塔竟然如此轻易地背弃当初的誓言,维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嫉妒还是愤怒。而令他意外的是,这两种情绪他都没有。“我是说……”
一阵急促的刮擦声突然传来,那是爪子踏过石块的声响,维林还没回过神,战猫雪舞就跃了过来——她跳过一根倒塌的石柱,硕大的脑袋顶住诺塔,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险些将他撞翻在地。
“你好啊,黏人的小家伙。”诺塔打着招呼,伸手挠她的耳根,怎么看都像是在抚摸一只小猫。维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这头畜生强大的气场令小花脸相形见绌。
“她不会伤害你,”诺塔一边对维林说,一边挠着雪舞的爪子,她则歪着脑袋享受,“瑟拉不会允许的。”
诺塔领着他穿过废墟,来到一片保存相对完好的建筑群。这里有三十来人,年龄各不相同,还有几个孩子在附近嬉戏追逐。看到维林,大多数成年人面露疑惧之色,有些人甚至满眼敌意。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害怕雪舞,有几个孩子还跑过来抚摸她。
“你怎么不拿走他的剑?”一个高个子男人问诺塔。他蓄着黑胡子,手里抓一根沉重的方头棒,有个小女孩躲在他身后,睁大了眼睛,既害怕又好奇地张望着。
“不是我的剑,不该我拿。”诺塔平静地回答,“我建议你也别试,兰尼尔。”
令维林困惑的是,当他们走过营地时,人们纷纷避免与他对视,有几个人还遮住了脸,而维林根本不认识他们。血歌依然低吟浅唱,那调子从未有过,隐隐有认同之意。
诺塔走到一个块头很大的年轻人身边。此人与众不同,根本不在意他们。他坐在一堆灯芯草当中,运指如飞,不假思索地把长长的草茎编织在一起。他旁边搁着一些做好的锥形草篮,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这位是韦弗,”诺塔对维林说,“你的肋骨完好无损,都是他的功劳。”
“你是医师吗,先生?”维林问这个年轻人。
韦弗抬起那张宽脸,双眼无神地看着维林,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须臾,他眨了眨眼,似乎刚刚认出维林。“里面全断了,”他语速很快,吐字含混,维林听不大清楚,“骨头、血管、肌肉和内脏。要修补。很费时间。”
“你修好了我?”维林问。
“修好了。”韦弗重复道。他又眨眨眼睛,继续做工,手指一刻不停地上下翻飞。等到诺塔拉走维林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抬头。
“他脑子有点迟钝吗?”维林问。
“谁知道呢。他整天坐在这儿编篮子,很少说话,只有在给人治伤的时候才停手。”
“他打哪儿学来的医术?”
诺塔站住脚,卷起左臂的袖子——前臂有一道细细的伤疤,非常浅,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觉。“我从战争大臣的大帐里冲出去的时候,有只乌鸦投出的长枪刺中了我。我尽力缝合了伤口,可毕竟不是医师。等我进了大山,伤口开始化脓,周围的皮肉乌黑发臭。后来到了这帮人当中,韦弗放下灯芯草,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那感觉……很暖很暖,像要烧起来似的。等他把手拿开,伤口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维林回头看着坐在灯芯草和篮子当中的韦弗,血歌又低吟浅唱起来。“黑巫术。”他说着四下张望,看到一张张神情警惕的面孔,终于明白了这种调子的含义,“他们都有黑巫术。”
诺塔靠近了,轻声说道:“你也有,兄弟。不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看到维林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你藏得好深,这么多年了,我们全都毫无察觉。可你瞒不过她。她说了你为她所做的事,对此,我要向你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相遇。走吧,她在等我们。”
他们在城中央的大广场找到了瑟拉。广场的营地里,吊在火堆上的炖锅正热气蒸腾。她不是独自一人,唾沫星在一旁快活地打着响鼻,享受瑟拉的抚摸。当维林走近时,它一如既往地耍起脾气,高声嘶叫,似乎对来人颇为厌恶。
瑟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和一个温暖的拥抱,维林注意到她戴了手套,以避免两人肌肤相亲。她的手语依然是那么流畅。你长高了。她说。
“你也一样。”维林往唾沫星那边点头示意——它正用鼻子蹭一丛金雀花灌木,故意不理会主人,“它喜欢你。通常它见到谁都讨厌。”
不是讨厌,她打着手语。是生气。它能记住很久以前的事,大多数马儿做不到。它还记得生长的那片草原。那儿有无边的草地,无际的天空。它渴望回家。
诺塔极为自然地把瑟拉搂了过去,她不再打手语,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这一幕令维林有些不适。看来,瑟拉早就碰过他了。
唾沫星忽然惊恐地嘶叫起来,原来是看见了雪舞,要不是瑟拉抚着脖子安慰它,它又要逃走了。她扭头看着战猫,雪舞当即驻足不动。当瑟拉的目光停留在大猫身上时,维林感觉到了血歌的低语。很快,雪舞眨了眨眼,迷糊地摇摇头,往旁边纵身一跃,迅速消失在废墟之中。
她想找你的马玩儿,瑟拉说。从现在开始,雪舞不会靠近它了。她走到火堆边,从架子上取下炖锅。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吃饭吗,兄弟?”诺塔问。
维林这才感觉饥肠辘辘。“当然好了。”
炖锅里煮的是山羊肉,加了百里香和鼠尾草,这几种香料在废墟里随处可见。维林把餐桌礼仪抛诸脑后,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碗。他注意到诺塔望向瑟拉,脸上流露出歉意,而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邓透斯怎么样了?”诺塔问。
“脸肿了,你差点打断他的颧骨。”
“他也差点打断了我的颧骨。这么说,乌鸦们没抓到他?”
“他平安回到凌绝堡了。”
“那我放心了。他和兄弟们生气了吗?”
“没有,他们都很担心你。我生气了。”
诺塔小心翼翼地挤出一丝笑容:“兄弟,你是来杀我的,对吗?”
维林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不肯跟我回去。”
“没错。那么现在呢?”
维林指着戴在诺塔脖子上的吊坠,示意他递过来。诺塔稍一犹豫,取下挂有盲战士徽章的链子,扔到维林手里。
“现在没必要了。”维林说着,把链子戴到脖子上,“你身受重伤,慌不择路,逃进罗纳人的地盘。你打倒了几个罗纳人,却遇到了蛰伏在失落之城附近,人们谈之色变的无名猛兽,最终没能逃过惨死的命运。”他摸了摸徽章,“要不是这个,我都认不出那些残肢碎肉是你。”
他们会相信你的话吗?瑟拉问。
维林耸了耸肩:“我以前说过的有关你的事情,他们都相信了。况且,最重要的是让国王相信。我认为他愿意相信我的话,不会再追究此事。”
“你果然和国王有私交,”诺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一直对此有所怀疑。战争大臣还活着吗?”
“看来是的。疆国禁卫军返回了阿斯莱,穆斯托尔大人在库姆布莱都城承袭封地领主之位。”
“那些库姆布莱俘虏呢?”
维林犹豫不决。他从亚丁兄弟那里听说了俘虏的下场,不知道诺塔听说后会作何反应,但他认为诺塔有权知道真相。“战争大臣深受乌鸦的爱戴,这你知道。你下手之后,他们发起暴动,把俘虏统统杀光了。”
诺塔沉下脸,哀伤地说:“看来一切都白费了。”
瑟拉伸出手,捏了捏诺塔的手掌。没有白费,她打着手语说。你找到我了。
诺塔强作笑颜,随即站起身来。“我该去打猎了。”他吻了一下瑟拉的脸颊,然后挎上弓和箭袋。“肉快吃完了,而且你们俩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维林目送他走向城北。没过多久,雪舞现身,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转回头时,瑟拉说。
“你碰了他。”维林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打着手语辩解道。我有东西在你那里。
维林点点头,伸手从衣领里掏出她以前给的那条丝巾。他从脖子上解下来,递给瑟拉,心里竟有一点不舍。这些年来,丝巾就是他的护身符,没了它,感觉很怪,令人不安。
瑟拉露出悲伤的笑容,她接过丝巾,放在膝盖上,手指摩挲着用金线编织的精美图案。母亲一辈子都戴着它。她打手语说。母亲去世后,便留给了我。丝巾所包含的寓意对于和我们有相同信仰的人来说很重要。你看。她指着丝巾里的一幅众星拱月图。月亮,代表静思,由此得来理性与平衡。你瞧这里。她指着一幅烈焰环日图。太阳,激情、热爱与愤怒的源泉。她又指着丝巾最中央的树形图案。我们生活在这里,在日月之间。我们生长于大地,受太阳之温暖,月夜之寒凉。你兄弟的心,离太阳之域太近,身心燥热,满怀愤怒和懊恼。现在他以月亮为引导,身心早已冷静。
“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因为你碰了他?”
她略带羞涩地笑了。那时雪舞召唤我,我得知他的到来,感到很害怕。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从马上摔了下来,因为身上有伤,他发着高烧,胡言乱语。他们都想杀死他,但被我拦住了。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而武艺如此高强的人,对我们是很有用的,于是我碰了他。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戴有手套的双手。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头一回出现这种情况,没有力量的奔涌,没有操纵的感觉。她的脸颊慢慢地泛起绯红。我可以碰他。
我敢肯定,这对他来说是好事,维林尝到了妒忌的滋味。“他不是按你的命令行事?他没有……”他搜寻着合适的词语,“被你奴役吗?”
母亲曾说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终有一天,我会遇见某个人,他不受我的触碰影响,我们将会在一起。我们这样的人,迟早会等到这一天。你的兄弟一如既往的自由。她收敛了笑容,眼里流露出同情。我认为,比你更自由。
维林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讲过韦弗所做的事,”他想换个话题,“这里所有的人都接触了黑巫术,是不是?”
她皱起眉头,气愤地打起手语。黑巫术是愚昧之人使用的说法。这里的人是天赋者。不同的力量,不同的才能,但都是天赋者。你也一样。
他点点头:“很多年前,你就看到了我拥有的能力。你比我先知道。”
你的天赋极为稀有和珍贵,我母亲称之为猎人的召唤。四大封地时期,也叫战之天眼。而瑟奥达人……“血歌。”他说。
她点点头。比起我们上次见面时,它成长了许多。我可以感觉到。你磨炼过,你懂得它的韵律,但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
“你能教我吗?”言语之间,维林满怀期望,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摇摇头。不行,但有人可以,拥有同样天赋的、更年长更具智慧的人。他们可以引导你。
“我如何找到他们?”
血歌是你们的纽带。它可以找到他们。你所要做的就是跟随。记住,你的天赋非常罕见。或许要花上许多年,你才能找到可以引导你的人。
维林犹豫了片刻,才问出接下来的问题。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太久,想要吐露出来已是千难万难。“有件事我想知道。我见过两个男人,他们如今已死,但他们死前的声音却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沉下脸,露出警惕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打起手语。他们对你有恶意,是不是?
维林想起第四宗宅子里的刺客和杀气腾腾的汉提斯·穆斯托尔。“是的,他们心怀恶意。”
奇怪的是,瑟拉的手势忽然有些犹豫,之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有关天赋者的传闻……古老的传闻……神话传说……有的天赋者可以回来……他皱起眉头:“回来?从哪儿回来?”
从我们旅程的终点……从往生……从死亡回到现世。他们占据活人的躯体,如同披了一件斗篷。至于这种事情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太令人困扰了。
“以前有七个。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
以前你们的信仰旗下有七个宗会。这是一个古老的传闻。
“是真是假?”
她耸耸肩。毕竟不是我的信仰,我对其历史知之甚少。
维林回头看了看营地里那些面有惧色的人:“他们都追随你的信仰吗?”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里只有我一人笃信日月教。我们当中有追寻者、至上信徒、库姆布莱神的信徒,甚至还有人追随你的信仰。我们共处一地,不因信仰,只因天赋。
“是艾林把他们带到这里的?”
有的是。他第一次带我来时,这里只有哈力克等几个人。其他人后来才到,都是为了逃离因为天赋所招致的恐惧和憎恨。这个地方,她伸出双手示意周围的废墟,有过强大的力量。这里曾是天赋者的庇佑之所,甚至引以为荣。那个年代的回音依然嘹亮地召唤着我们。你也能感觉到,对吧?
维林点点头。当他明白了这一切,城里的气氛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压抑了。“诺塔说你做过有关失落之城的噩梦,梦见这里发生的事情。”
不全是噩梦。有时候我梦到这里衰亡之前的样子,这里有很多的奇迹,是艺术家、诗人、歌手和雕刻家的天堂。他们精通各种技艺,学识极其渊博,自以为无懈可击,觉得生活在城里的天赋者即可提供一切必要的保护。他们一代代安享太平盛世,连战士也不曾有过,而当风暴来袭,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风暴?”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族人尚未登陆这片海岸,罗纳人和瑟奥达人还没有出现之时,这样的城市遍布大陆,可谓人丁兴旺,美丽富饶。随后风暴袭来,摧毁了这一切。那是钢铁和邪恶力量的风暴。他们扫灭了顽强抵抗的天赋者,将所有的憎恨发泄在此城之中,这是他们最为憎恨的城市。她顿了顿,打了个寒战,不禁拉紧了披在肩上的围巾。强奸,屠杀,焚烧孩童,大啖人肉……你所能想象的一切惨剧,都在此地发生过。
“他们是谁?什么人竟然做出这等事?”
她茫然地摇摇头。我在梦中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也许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不知道。我的梦只是他们生前的回音,他们只说出了他们所知道的事实。
她闭上眼睛,驱散了脑海中的回忆,然后熟练地折好膝盖上的丝巾,递给维林。
“我不能接受,”他说,“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瑟拉用戴着手套的手按住维林的手,硬把丝巾塞给他。这是礼物。我万分感谢你,唯此才能表达我的谢意。
傍晚,他们分吃了几只烤兔——那是诺塔打猎的收获——还给瑟拉讲述了他们在宗会生活的趣事。奇怪的是,那些事似乎过去了许久,仿佛他俩是回忆陈年旧事的老人。维林明白了,对诺塔来说,宗会的生活已是过去,他已经跨过了这道坎,维林和兄弟们不再是他的家人。他现在有了瑟拉,他们和众多的天赋者寄居在废墟之中。
“你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维林对瑟拉说,“罗纳人不可能永远对你的战猫无动于衷。滕吉斯宗老迟早会派出一支强大的远征军到此解开谜团。”
她点点头,双手在火光中挥舞。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躲藏。
“跟我们走吧!”诺塔提议,“说到底,你比我更有资格加入这个奇异的团队。”
维林摇头道:“我属于宗会,兄弟。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如果你还留在那里,你的未来就只有战争和杀戮。而且,如果你暴露了秘密,他们又会如何处置你?”
维林耸耸肩,掩饰内心的不安。诺塔所言当然没错,但他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尽管背负着这么多秘密,双手沾满了鲜血,尽管谢琳和他永远不能相认的妹妹是心中的痛,他仍然清楚地知道,他属于宗会。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怀着沉重的内疚感,说出了非说不可的话,保守了太久的秘密。“你的母亲和姐妹都在北疆,”他对诺塔说,“你父亲被处决后,国王找了个地方安置她们。”
诺塔的表情极为复杂:“你知道多久了?”
“剑术试炼过后我知道的。我早该告诉你,对不起。我听说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容忍异教徒生活在他的领地,或许你们可以去那边。”
诺塔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火堆。瑟拉抱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胸前。诺塔轻抚着她的头发,表情逐渐恢复了自然。“是的,你早该告诉我,”他对维林说,“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现在告诉了我。”
几个孩子从黑暗中跑了出来,围着诺塔咯咯直笑。“讲故事!”他们高呼,“讲故事!讲故事!”
诺塔本想打发他们走,推说今天太累,可他们不依不饶,诺塔只好让步:“什么样的故事?”
“打仗的!”一个小男孩大声回答,他们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不听打仗的。”有个小女孩抗议,维林认出她就是在营地里睁大眼睛,既好奇又害怕的那个。“打仗的不好玩。讲吓人的故事!”小女孩爬到瑟拉的膝盖上,靠在她的怀里。
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诺塔挥手要他们安静,然后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那就讲吓人的故事。不过,”他举起一根手指,“容易尿裤子的胆小鬼还是免听为妙,因为这个故事非常可怕,等我讲完,你怕是要骂我不该讲出来。”他压低声音,几近耳语,为了听清他的话,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倾过身子。“这个故事叫做女巫的私生子。”
维林知道这个古老的传说:在仑法尔的一座村庄里,有个女巫沾染了黑巫术。她引诱当地的铁匠上了她的床,两人的结合诞生了一个有着人类男孩模样的邪恶怪物,它命中注定要毁灭村庄,杀死父亲。他觉得给孩子们讲不大合适,因为这个故事通常是用来警告人们切勿沾染黑巫术的,但孩子们全都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诺塔的开场:“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王国的时候,在古仑法尔最黑暗的树林里最黑暗的地方,有一座村庄。这座村庄里住着一个女巫,外表眉清目秀,内心却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幽深……”
维林默默起身,穿过阴影四伏的废墟,来到了大营地,住在临时帐篷里的人纷纷投以怀疑的目光。有几个人略为生硬地向他点头致意,但没有一个天赋者开口说话。他们肯定知道我和他们一样,维林心想。但他们还是怕我。他接着往前走,回到了早上醒来时所在的建筑,也就是诺塔称之为图书馆的地方。门内有微弱的火光,他在外面踌躇了片刻,确定里面没人说话。他希望找哈力克——也就是那位曾经的图书馆员——私下里谈谈。
他看见那人正在火堆边读书,青烟透过屋顶的洞飘了出去。走近了些,维林才发现火堆里烧的东西不寻常,竟然不是木头——火舌舔着卷曲焦黑的书页,以及不断起泡的皮质封面。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哈力克翻完书的最后一页,合上书将其扔到火里。
“有人对我说过,烧书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母亲经常教育他学习的重要性,此时他想起了其中的一句话。
哈力克吓得站起来,紧张地退了几步。“你要干什么?”他说话时声音发抖,毫无威慑力。
“谈谈。”维林走进屋子,蹲下来烤火,看着逐渐化为灰烬的书籍。哈力克一言不发,抱着胳膊,不愿与他对视。
“你是天赋者,”维林接着说道,“肯定是,否则不会来这里。”
哈力克瞟了他一眼:“你是说受害者吧,兄弟?”
“你不用怕我。我有问题要问,唯有学识渊博的人或许能回答。最好此人还是天赋者。”
“如果我回答不了呢?”
维林耸耸肩:“那我再找别人。”他往火堆点头示意,“身为图书馆员,你好像不怎么尊重书籍。”
哈力克生气了,愤怒瞬间压倒恐惧。“我把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了知识。我不需要向一个无所作为、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解释。”
维林一歪脑袋:“悉听尊便,先生。但我还是想问你问题,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就罢了,随你。”
哈力克沉默地思索了片刻,走向火堆边那张铺有毛皮的凳子,坐了回去,然后谨慎地抬眼迎上维林的目光:“问吧。”
“信仰的第七宗是否真的灭亡了?”
那人的目光当即垂了下去,脸上再次露出恐惧的表情。他沉默了许久,再说话时,声音几不可闻:“你是来杀我的吗?”
“我不是为你而来的。你知道。”
“可你在寻找第七宗。”
“我是为信仰和疆国而来的。”他皱起眉头,忽然意识到哈力克那句话的含义,“你是第七宗的人?”
哈力克似乎吓到了:“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维林真不知道是该放声大笑,还是给这个倒霉蛋一耳光。“我只是来找逃亡的兄弟,”他耐心地对哈力克说,“我并不知道会找到什么。我对第七宗知之甚少,希望多些了解。仅此而已。”
哈力克面色僵硬,生怕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出卖了自己。“你会泄露你们宗会的秘密吗,兄弟?”
“当然不会。”
“那就别指望我泄漏我们宗会的秘密。你可以折磨我,我知道,但我什么都不会说。”
维林注意到哈力克插在膝间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不由佩服起此人的勇气来。他以为如果第七宗真的还存在,那应该是一个涉及黑巫术的邪恶组织,其成员尽是阴险狡诈之徒,可眼前这个吓得发抖、有胆无谋的家伙,说明他所想的不完全对。
“是第七宗策划并杀害了森迪斯宗老和莫文宗老吗?”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严厉,“在我参加跋涉试炼时,是他们安排人暗杀我的吗?是他们哄骗汉提斯·穆斯托尔弑父的吗?”
哈力克直往后缩,嘴里挤出的声音半是呜咽半是发笑。“第七宗守卫神秘之力,”他似在引述哪里的原话,“为侍奉信仰而施展神秘之技。向来都是如此。”
“数百年前,宗会之间爆发过一场战争。是第七宗挑起的战争。”
哈力克摇着脑袋:“是第七宗自身爆发的战争,是内乱,其他宗会只是卷进了冲突之中。这场战争漫长而惨烈,数千人为此丧命。战争结束后,当时的权贵和平民全都毫无道理地怀疑和害怕第七宗余下的成员。议会决定铲除第七宗,令其永远消失。宗会的宅子被拆除,书籍被焚烧,兄弟姐妹四散而逃,亡命天涯。然而,信仰需要第七宗的存在,无论隐秘还是公开。”
“你是说他们没能真正地铲除第七宗?第七宗仍在暗中活动?”
“我已经说了太多。别再问我了。”
“宗老们知道吗?”
哈力克紧闭双眼,只字不答。
维林突然暴怒地一把抓住他,从凳子上提了起来,按在墙上:“宗老们知道吗?”
哈力克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说话时嘴里直吐唾沫:“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哈力克的话打开了回忆的闸门。他第一次说出“以前有七个”那句话时,索利斯宗师眼珠子转动,埃雷拉宗老瞬间闪现惊恐的神色;当他说出独眼的黑巫异能之后,索利斯和她交换过目光。还有阿尔林宗老避而不答的眼神。我是傻子吗?他心想,次次视而不见?宗老欺骗了信徒长达数百年。
他放开哈力克,走回火堆边。书籍几乎完全烧成了灰烬,唯余焦黑且翻卷的皮质封面。“其他的天赋者并不知道,对吧?”他看了哈力克一眼,“他们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哈力克摇摇头。
“你在这儿有任务?”
“我不能再说了,兄弟。”哈力克很紧张,但语气异常坚决,“请别再问我了。”
“如你所愿,兄弟。”维林走到门口,望着月光下的废墟,“不管你向宗老汇报何事,只要不提到诺塔兄弟还活着,我必将感激不尽。”
哈力克耸耸肩:“我不关心诺塔兄弟的事情。”
“多谢。”
他在废墟里徘徊了几个钟头,任回忆如潮水般奔涌。他们知道,从来都知道。他们知道。他心里满是困惑,却不知是因为遭受了背叛,抑或更深层次的原因。宗老代表的是信仰的价值所在。宗老即信仰本身。如果他们说谎……“我真心希望你跟我们走。”他抬起头,看见诺塔正站在一尊倒塌的巨大石雕之上。维林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尊石雕是一个大胡子男人的头部,表情作沉思状。肯定是城里某个名人的雕像。他是哲人还是国王?或许是神祇也说不定。维林靠在石雕的前额旁,抚摸着凿在眉毛里的纹路。不管他是什么人或神,如今已被遗忘。在这座城市里,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他只是一块巨石,等待岁月将其风化成灰。
“我……做不到。”沉默许久,他终于对诺塔开口了。
“听你的口气不太肯定。”
“也许吧。即便如此,我还有很多事情要搞清楚。只有在宗会里才能找到答案。”
“什么问题的答案?”
有东西正在暗中壮大。它极其危险,威胁到我们所有人的生命。这种感觉我早就有了,然而如今我才真正地意识到。维林并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诺塔有了新的前程,新的家人。告诉他,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我们都在寻找答案,兄弟。”他说,“只不过你的似乎已经找到了。”
“我找到了。”诺塔从石雕上一跃而下,送上长剑,“你应该把我的剑连同护身符一起拿走。这样你的话更为可信。”
“你还用得着,前往北疆的路途不仅遥远,而且危机四伏。这些人需要你来保护。”
“保护他们还有别的方式。我这把剑已经沾了太多血。我此生都不想再伤人性命。”
维林接过他的剑:“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没必要等到冬天。只是说服大家可能不太容易,他们当中有人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他顿了顿,忽然面露羞怯:“其实我没有干掉那头熊。”
“什么?”
“野外试炼的时候,我没有杀死那头熊。我搭的棚子被风吹垮了。我冷得不行,绝望地在雪地里瞎转悠,后来找到了一个洞穴,还以为是逝者保佑我。不幸的是,洞里的熊似乎不怎么欢迎有人拜访。它追了我好几英里,一直追到了悬崖边。我拼了命抓到一根树枝,熊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结果我好长时间都不缺肉吃。”
维林放声大笑,笑声在废墟中回荡,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你这该死的骗子。”
诺塔笑了:“射箭和骗人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他收敛了笑容,“我会想念你,还有他们。不过,战争大臣的事情,我没法向你道歉。”
他俩并肩走回营地,给将要熄灭的火堆添了柴火,然后谈起宗会和兄弟们,足足聊了几个钟头。最后,诺塔钻进了他与瑟拉共同的住处,维林则裹着斗篷睡下了。不知为何,他心里很清楚,明天他必定起个大早,不辞而别。睡意姗姗来迟之际,他终于明白了这样做的原因:我想留下来。
第四部
雅努斯王炮制了诸多谎言,污蔑阿尔比兰为背信弃义的侵略者。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一个发动战争的合法借口,因此颇费了一番工夫翻查王室档案,最终找出了一份约四百年前的、鲜为人知的协议。真实情况是,该协议由阿斯莱领主与当时的独立城邦乌恩提什和玛贝里斯签订,乃极为规范的关税协定,且早已失效。而雅努斯王的审判大臣揪住了其中一个小小的条款——内容是在镇压梅迪尼安海盗方面形成合作意向对原为阿尔比兰文的条款进行了别有用心的翻译,以及毫不讲理的诡辩,将其内容扭曲为主权要约。如此一来,他们美化了侵略行径,谎称只是要夺回本属于国王的领土。
阿鲁兰皇帝(赞美他的睿智与仁慈)登基第九十六天,侵略军的舰队抵达阿尔比兰海岸。近来我帝国(愿其长治久安)与联合疆国关系恶化,某些御前谋士担心对方可能挑起侵略战争,然而雅努斯王的舰队规模之小,大大消解了他们的忧虑。御前算师瑞里恩·阿尔图斯通过计算得出,把疆国禁卫军运送到我国海岸,至少需要一千五百艘战船,而疆国的船只还不到五百艘,其中仅有一半是战船。遗憾的是,我们没能料到梅迪尼安海盗一族(愿海水淹没他们的岛屿)的险恶之举,他们同意运送疆国大军渡过艾瑞尼安海。关于雅努斯为此支付的回报,可谓众说纷纭,有的说不低于三百万金币,还有的说他把女儿嫁给了梅迪尼安的位高权重之人,但无论如何,代价必定相当高昂,足以令海盗抛却他们对北方人的旧恨——毕竟二十年前北方人烧了他们的城池。
最为不幸的是,在此紧要关头,“希望”带了一百名帝国骑卫,正在参拜乌恩提什的缪西尔女神庙,距离登陆点只有十英里之遥。一个惊慌失措的渔民跑来告诉他,有一支梅迪尼安掠袭队已然登陆,人数之多,前所未见。“希望”立刻召集当地的卫戍部队,约有三千骑兵和五千枪兵,于夜半启程,迎击敌军,誓要将其驱赶入海。集合与行军耗费了数个钟头之久。假如我军的速度再快一些,趁敌军仍在海岸集结之时,“希望”或许有机会发起致命一击。然而,此时此刻,第一支登陆的疆国禁卫军兵团,已在通向海岸的窄道上列队迎战。为首的是联合疆国异教旗下最狂热和残忍的神职战士——维林·艾尔·索纳(永远诅咒其名)。
——佛尼尔斯·阿利希·苏梅伦,《救赎之战》,第一卷(未修订版本),阿尔比兰帝国档案
佛尼尔斯的记述
“你肯定很痛苦吧,”我说,“发现了你兄弟的尸体。看到他……的残肢碎肉。”
北方人站起来,摩挲着僵硬的腿,然后伸展腰肢,舒服地呻吟了一声。“那场面可不大好看。”他认同我的话,“我把遗体烧了,带上他的剑和徽章返回宗会。国王和阿尔林宗老接受了我的说法,并无质疑。但战争大臣不大相信我,这也情有可原,他骂我是叛徒和骗子。我相信,要不是国王令他闭嘴,他非跟我打一场不可。”
“杀死诺塔的神秘野兽,”我说,“你有没有查清楚它是什么东西?”
“听说北方的狼个头很大。在东方的岩壁上,生活着一种性情极其残忍的猿猴,面貌似狗,块头是人的两倍。”他耸耸肩,“野外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他攀上了通往甲板的梯子。“我要换口气。”
我跟着他来到舱外的夜色中。夜空无云,明月皎洁,给在海风中摇晃的绳索染上了一层淡蓝。我所能看见的船员只有一名舵手,在高高的主桅杆上还有个男孩的影子。“船长说了,要你们待在船舱里。”舵手吼道。
“那你去叫醒他吧。”我回应道,然后跟上艾尔·索纳。他撑着栏杆,眺望月光粼粼的海面,神情冷漠。
“米西斯之牙。”他指着远处的点点白斑说道。那是一排参差不齐的礁石,在起伏的海潮中激起朵朵浪花。“巨蛇米西斯是梅迪尼安人的狩猎之神,与巨鲸玛津提斯大战了一天一夜。战斗太过激烈,海洋为之沸腾,陆地四分五裂。等一切结束,米西斯死了,漂浮在海面,尽管尸身腐烂,牙齿却存留下来,成为见证它死亡的纪念碑。它的灵魂与海洋交融,当梅迪尼安人在海浪中捕猎时,他们所寻求的正是它的指引,因为它的牙齿标记了家乡的方位。我们到了梅迪尼安人的海域。贵国的船只必定不敢来此冒险。”
“梅迪尼安人都是海上的强盗,”我直言不讳,“我国的船只可以卖大价钱。”
“艾梅伦夫人所乘的船只就是在此处遭劫的。”
我未置一词。此事我亦有诸多不明之处,但着实不愿提出来与他讨论。
“听说他们放走了所有船员,连船也没要,”他接着说道,“只抓走了那位夫人。”
我咳了两声:“海盗显然看出她更值钱,想要赎金。”
“也有可能他们不是要赎金,而是要我与他们的冠军斗士作战。”他的嘴角微微抽动,原来他是要套我的话。
我想起艾梅伦面见皇帝那惊心的一幕,在此之前,审判北方人的时候,她当庭请求皇帝更改判决。“血债血偿,”她恨恨地说道,姣好的容貌因愤怒而扭曲,“众神之愿,民心所向。‘希望’为国惨死,我儿丧父,我身为死者的妻子,请求陛下还我们一个公道。”
一番慷慨激昂过后,是死一般的沉默。皇帝端坐不动,一言不发,当朝的侍卫和群臣深感惊恐,死死地盯着地板,大气也不敢出。最终,皇帝开口了,语调冷淡,不急不怒。他当众下令,因艾梅伦夫人不尊君上,将其驱逐出朝堂,等待另行通知。据我所知,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随你怎么猜测,”我对艾尔·索纳说,“但要知道,皇帝从不搞阴谋诡计,从不为仇恨蒙蔽心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帝国。”
他大笑起来:“您的皇帝送我去群岛赴死,大人。如此一来,梅迪尼安人就可以父债子偿,那位夫人就可以亲眼见证杀她丈夫的凶手偿命了。真不知道这是谁想出的主意。”
我无法否认他的推断。当然了,有人想要他死。“希望杀手”之死,将是双方战争创伤的终结,恩怨史诗的收场。当皇帝同意梅迪尼安人的提议时,是否也持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得而知。无论怎样,艾尔·索纳似乎毫不畏惧,顺从天命。莫非他真的指望在与海盾的决斗中胜出?据说对方是从古至今最强的剑士。“希望杀手”的事迹令我毫不怀疑他杀人取命的能力,但毕竟被囚多年,剑术无疑有些荒废。即便他赢了,梅迪尼安人也不可能轻易放过焚城者的儿子,任他逍遥自在地乘船而去。他的命运必然在此终结。我知道,他显然也知道。
“雅努斯王是何时向你透露进攻帝国的计划的?”我想在登陆之前挖出更多他的故事。
“大约在疆国禁卫军启航前往阿尔比兰海岸的一年前。三年来,我们兵团辗转疆国各地,镇压叛乱,剿灭匪徒,包括南海岸的走私贩、尼塞尔的一帮杀手,甚至库姆布莱的狂信徒。某个冬天,罗纳人发起了新一轮的掠袭行动,我们又赶赴北方作战。兵团不断壮大,新增了两队人马。完成了在库姆布莱的任务后,国王赐给我们专属的旌旗,于是在凌绝堡上出现了一头奔跑的狼。然后士兵们开始自称奔狼。我总认为这个词儿很蠢,但他们似乎都很喜欢。不知为何,年轻人蜂拥而至,自愿参军,并不全是穷人,所以我们没必要再从地牢中招募新兵了。前往宗会的人数过多,宗老只好安排了一系列的试炼,主要是考核他们的力量和速度,也有针对信仰的考核。最终只接收那些信仰最坚定、身体最强壮的人。等到我们乘船开战之时,我麾下有一千两百人,可能是全疆国训练最有素、经验最丰富的战士。”他神情黯然地低下头,看着海浪拍打船身,无数蓝白相间的泡沫来而复去。“战争结束时,活下来的人不到三分之二。整个疆国禁卫军更惨,大约只有十分之一。”
活该。我这样想,却没说出口。“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问道,“雅努斯给出的侵略理由是什么?”
他抬起头,凝视着慢慢消失于海平面的米西斯之牙。“青石、香料和丝绸,”他的语气略带苦涩的滋味,“青石、香料和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