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008 爱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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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屏气凝神，用实验室里最细的镊子，小心将培养皿中已经冒尖的卵移植到新鲜的桑叶上，在保证不让它表膜受损的前提下，完成模拟孵化的过程。
一颗、两颗、三颗……我睫毛颤动，努力控制手指移动的幅度，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前功尽弃。尧尧紧张地守在一旁，拿着滴管帮我润湿桑叶表面。
最后一颗……我调整呼吸，这迁徙丝与蚕人工杂交而成的虫卵究竟能否顺利孵化，就看这最后一步了。
啪——
突然，只听丁零当啷一阵巨响，一道灰黑色的身影从操作台上呼啸而过，还未等我看清对方是个什么，面前的桑叶便已经被打翻的蒸馏水淹没，上面由我精心布排的虫卵瞬间被水冲散，一塌糊涂。
整整两个星期的实验，就此终结。
“王某！”我深吸一口气怒摔手中的镊子，随后拉开抽屉摸出锋利的解剖刀和直角钳，起身就朝那灰黑色的罪魁祸首走去，“今天谁也别拦着，这只猫我解剖定了！”
“啊呀！晓博士！”尧尧手里攥着滴管，还没闹明白刚才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一看我要去抓那只正在无辜舔毛的小家伙，便立即起身拦下我：“小猫多可爱，它又不是故意的！”
我冷冷地整了整衣领：“那你一缸子的金鱼不可爱吗？”
尧尧嘴角轻微抽搐，有些尴尬地笑笑：“哎呀，那……那不是因为这小猫饿了吗，要是早早给它喂了东西，它也不至于去捞我的金鱼啊。”
走廊尽头正在拖地的王某似乎注意到了实验室的动静，拎着拖把就冲了进来：“哎哎，晓博士手下留情！”
那只猫似乎听得出王某的声音，立即起身跳上一旁的架子，再借势一跃，稳稳落在王某怀里。
“我说了多少次，超级生物普遍脆弱，一点要命的细菌就会让它们倾数灭绝。所以，实验室要保持整洁，平时你们进来都得消毒换鞋套……”我不满地指了指桌上被猫打翻的仪器，“现在倒好，整来一只猫在这里晃来晃去，阻碍实验进度，孰轻孰重，你搞不明白吗？”
王某见我脸色不好，只好嬉笑着把那灰黑色的胖猫举到我面前：“晓博士，心情不好，吸一口猫就好了。”
我扬起手里的解剖刀，王某吓得脖子一缩，抱着猫迅速逃离了实验室。
那只猫是在院长办公室发现的。
前一阵，院长办公室夜里总有异响传来，可查监控并没有什么发现，再加上院长长期不现身，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后来，盖爷也不知道从哪里拎来这么一只胖猫，冠冕堂皇地公布，说那是猫钻进了院长办公室发出的声响，以此来掩盖他在屋内发现院长复影的事情。
我没戳穿，就跟着盖爷演下去，勉为其难地让这猫留下了，并让王某平日里负责照看。
可我也明确说了，这猫绝对不可以进入实验室。
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所期望的那般顺利，这只猫入住的第一天，就把尧尧养的一缸金鱼尽数吞进了肚子里；后来，它还抓破了盖爷的裤腿，大冷天的，盖爷蹲在保安室瑟瑟发抖，寒风直往裤管里灌；一大早，王某洗干净的抹布就全部被它丢到了污水桶里，还撒了一地猫砂，让王某脚下一滑，生生摔在仓库里半天没爬起来……
可奇怪的是，这些人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还总是趁着没人的时候一把抱起这只猫，揉揉搓搓，弄得自己一身猫毛才肯撒手。
这惊人院上上下下，恐怕都是猫奴吧？
它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优势，因此更加肆无忌惮。
当然，除了我。
可这只猫说来也挺争气，除了我，不管是谁都可以摸。不管你长得好看不好看，也不管你职位高低，它永远都是一副瞧不起你的模样。有时我坐在电脑前写研究报告，它就远远蹲着，眯起眼睛打量我，我瞪回去，它也不着急上火，而是慢慢悠悠晃到我脚边，趁我不注意，一把将电源线给拽掉。
这猫绝对和我犯冲。
“哎呀，根本不是新物种，白跑一趟。”尧尧刚出外勤回来，一脸怨念地坐在座位上，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我回过神，接过这周接线员那边递过来的报告，迅速浏览。
都是些看似平常的报告，这几天我在忙着做杂交实验，所以让尧尧替我去调查。
果不其然，什么线索都没有带回来。
“喵——”
忽然，脚下传来一声细软的猫叫，我下意识躲了躲，却发现那只之前对我有敌意的猫正在蹭我的脚踝。
尧尧眼睛一亮：“哎嘿，晓博士，你俩和好了？”
我黑着脸摇摇头：“它只是来道歉而已，我可不会轻易原谅它。”
尧尧笑了笑，弯下腰用手挠了挠那猫的下巴，它便立即没出息地躺在那里亮出了肚皮，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哈哈哈，这猫怎么谁都让摸，一点戒备心都没有。”尧尧逗弄着，笑着问我。
我没心思理会，从抽屉里拿出之前打包好的午饭，准备远离吸猫现场，整理一下思路。
惊人院楼下的长椅是我经常用来思考的位置。可最近天气转冷，寒风刺骨，我只好转移了阵地，另寻一处安静的地方。
这研究院上上下下，唯一没有人的地方，恐怕就是院长办公室了。
我用手机给盖爷发了条信息，没多久，就听见叮当的钥匙声传来。
盖爷裹着黑色的长款棉服，扣下耳暖子，冲我扬扬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平时啊，院长办公室根本没人，最多是王某安排人来打扫一下。也难得你想着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嘛。”盖爷一边给我开门，一边自顾自嘀咕着。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息，我绕着宽大的办公桌来到窗前的书架边，按照我所熟悉的检索方式迅速找到了我想要的资料和参考书。盖爷进屋后先是来到我的身旁开窗通风，然后又给干净的茶杯倒上开水，泡了一壶菊花普洱，自己却不喝，而是倒了一点在院长的杯子里。随后，他也没闲着，转身把办公桌上的文件随手翻乱，还把一支签字笔的笔盖拔掉，丢在台历的缝隙里。
我合上书，抬眼看向盖爷：“你为了掩饰院长失踪的事情，倒是费了不少功夫。”
盖爷耸耸肩，径自坐在院长的椅子上：“没办法，你知道的，保洁阿姨总喜欢八卦，消息又传得快，万一院长失踪这件事被来打扫卫生的阿姨知道，那全院上下不得闹翻了天。”
我尴尬地点点头：“那……那你呢，院长失踪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戳穿？”
盖爷忽然收起了笑脸，两只手揣在棉服的袖子里：“我之前以为是你有问题，本想收集证据把你送进监狱——你知道的，原则上找不到尸体就没法给凶手定罪。可后来我才发现，有问题的不是你，而是院长。”
我苦笑：“所以你是准备把院长给送进监狱吗？”
盖爷摆摆手：“院长又没有作奸犯科，我跟他过不去干啥？况且，监狱里关的都是人类，但院长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
我没接着说下去，而是靠在沙发上一边翻看物种杂交资料，一边享用午餐。
盖爷的试探总是很小心，他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只能一次次浅尝辄止。我乐得他不是个激进派，于是就总这样跟他迂回。
毕竟，他知道的已经太多了。
“哎，说起来，你为什么要研究超级生物？”盖爷似乎是在转移话题，但核心丝毫没有偏离。
我歪歪头：“上学的时候偶然接触到的，有了兴趣，就跟着导师做这方面的研究了。”
“你大学是在国外读的吧？”盖爷似乎是看了我的人事档案。
我点点头：“嗯，M国，金州。”
“所以你和你丈夫应该是同一个专业的吧。”盖爷此话一出，我便身子凉了半截。
我定了定神：“果然是老刑警，查得可真够仔细啊。”
盖爷摇头，站起身到我对面坐下：“晓博士，我本不想干涉你的个人隐私，但是有件事情我很在意，毕竟，它关乎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个案子……”
我突然也好奇了起来。之前听消息灵通的王某说过，盖爷是刑警大队的骨干，但是因为一次意外提前退休了。早些日子，护工给收容的病人打针时不小心被对方抓破了手，盖爷帮忙制止了发狂的病人，但他一个转身，看见护工血淋淋的手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居然晕血，这本就是件可疑的事情，再联想到他的提前退休，更是让人生疑。
可是现在，他突然将自己的最后一个案子和我的丈夫联系在一起，让我更加好奇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什么案子？”我思索片刻，开口发问。
盖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胡烁，就读于金州理工大学生物科学学院，唯一一位全额奖学金的获得者，因此被推举为新物种研究项目的成员之一。而这个新物种研究项目……”盖爷眼神扫过我手里的资料，“应该就是你现在在做的超级生物研究吧？”
我没作声，等盖爷继续向我投出更多的诱饵。
“这个项目并没有获得当地政府的批准和支持，所以，他带着自己的学妹，也是新婚的妻子毅然归国，成立工作室进行研究。可是，项目刚有了投资和眉目，就发生了一场意外……”
“够了。”我重重地合上书。
盖爷知趣地闭了嘴。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下意识攥紧了手。
盖爷见我退让，这才缓缓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我熟悉的钥匙扣，上面挂着老旧而模糊的大头贴：“这个站在你身边和院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就是你的丈夫，胡烁吧？”
我脑袋轰的一声，急忙低头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果然，刚才他靠近我，并不只是为了打开窗子，而是为了偷我的钥匙。
“不……那不是，那……那是院长。”我试图掩盖自己的仓皇。
盖爷摇头：“这不是院长，看这大头贴的磨损程度，显然是很多年前的东西。可据我所知，惊人院成立也不到五年的时间……那么，你怎会和院长亲昵合影？”
我将头转向一旁：“我和院长之前就认识……”
“好，那你告诉我，院长的名字叫什么，多大年纪，是哪里人，成立惊人院之前他又是做什么的？”盖爷步步紧逼。
我咬咬牙，站起身去抢盖爷手里的钥匙扣。
“我说的没错吧？胡烁是孤儿，五年前，他死在那场意外里，你作为他的妻子却没有报警，也没有销户。”盖爷没有阻止，只是把钥匙顺手丢给我，“所以说，这些年，院长其实一直都在用你亡夫胡烁的身份活着，对吧？”
我没有回应，只是迅速收拾手里的东西，试图结束这场对话。
“你别再逃避了。”盖爷从我身后追上来，“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我头也没回，迅速钻进安全步梯，回到我的办公室里。
我将门死死抵住，惊魂未定，缓缓坐在了地板上。
我不敢承认，盖爷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当年，是我隐瞒了丈夫死亡的事实，并让另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替他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愿望。
“喵——”
忽然传来的猫叫声吓得我一个哆嗦，那只胖猫不知何时钻到了我的脚边，正在拿它松软的脑袋蹭着我的脚踝。这是典型的猫科动物祈求爱抚的表现。我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放在了它的毛发上。
“呼噜呼噜……”
猫咪发出舒服的声响，我缓缓摩挲着它的皮毛。它像个撒娇的孩子，用自己的身子摩擦我的手掌，恨不得躺进我的怀里。
这猫……一直都是这么亲近人的吗？
这团小小的松软，如同一剂良药，瞬间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试图轻轻抱起这只小家伙。
“嗷呜——”
不知为何，这猫突然低沉地吼叫一声，转身远离了我，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我正疑惑，伸出手试图再去挠它的下巴，可它又恢复了之前蔑视一切的姿态，狠狠打了我一爪子，屁股一撅，转身跑了。
这世上最善变的，恐怕就是猫了吧。我摇头苦笑。
“晓博士……哎哟！”只听身后一声巨响，门被人大力推开，咣当撞在我的脊背上。尧尧惊魂未定，手里捏着试管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忍痛站起身：“你最好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尧尧用棉片擦了擦试管壁，放到显微镜下调试，半晌才满意地将显微镜推给我：“喏，你看看我发现什么了。”
我一脸狐疑，定睛从显微镜中看去，白色棉片上竟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心形细菌。
“爱菌！”我恍然大悟，转头看向那只高傲的猫，“你在它身上找到的？”
尧尧有些骄傲地点点头：“是呀，我就觉着不对劲，这猫怎么会突然跟你亲近了呢，所以趁着午饭的时间随手查了查，果然是感染了爱菌。”
拎着猫粮来喂食的王某正巧路过，听了尧尧的话大惊失色：“什么？小爱感染病菌了？！”
我和尧尧同时一脸鄙夷地转身：“小爱是谁？”
王某指了指正在舔毛的猫。
我懒得搭理“起名废”王某，摆摆手让尧尧解决。
“哎呀，不是啦，说是菌，但其实是一种有益菌。它寄生在人或动物的身上，让宿主产生对爱的渴求。”尧尧解释道，“这种细菌非常渴求爱与关怀，所以才会让宿主产生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举动，比如主动向他人示好，或者孤僻的人突然变得开朗，喜欢和别人黏在一起，就像这只猫。”
“这不是猫，这是小爱。”王某嘴巴一撇。
“行行行，你说了算。”尧尧也懒得辩解。
王某想了想，还是蹲下身子抱起那只猫：“什么爱菌，这根本就是爱神丘比特呗。”
我将透明的试管拿在手里，玻璃反射着头顶的白炽灯光，刺眼而闪耀，正如同那年金州的阳光，夹杂着他的笑容，一并照进我的生命中。
……
“那个，学长你好……我是生物科学专业的晓，低你两届，我专业英文不太好，所以有一些文献看不太懂，能不能请教一下你？”我红着脸，胸前抱着厚厚一摞书，拦下了正准备往图书馆去的胡烁。
毕业之后，胡烁指着试管里的爱菌给我讲解它习性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它是我们的爱神丘比特，我这才明白过来，一直以来独来独往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我，当时为什么会主动上前跟他搭讪。
名称：爱菌
发现地：猫咪小爱的身上
简介：红色心形细菌，对人体无害。寄生在人或动物的身上，让宿主产生对爱的渴求。爱菌非常渴求爱与关怀，所以会驱使宿主做出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举动，比如主动向他人示好，或让孤僻的人突然变得开朗，喜欢和别人黏在一起等。
特点：需要非常非常多的爱
没人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一见钟情，都是它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