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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记忆回来了

书籍名:《我能否相信自己》    作者: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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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卡吉·米什拉问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说充满了血腥和暴力,后来这个趋势减少了,为什么?”
  这个问题十多年前就缠绕我了,我不知道已经回答了多少次?中国的批评家们认为这是我写作的转型,他们写下了数量可观的文章,从各个角度来论述,一个作品中充满了血腥和暴力的余华,是如何转型成一个温情和充满爱意的余华。我觉得批评家们神通广大,该写的都写了,不该写的好像也写了,就是我的个人生活也进入到了他们的批评视野,有文章认为是婚姻和家庭促使我完成写作的转型,理由是我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儿子,幸福的生活让我的写作离血腥和暴力越来越远……这个问题后来又出口到了国外,当我身处异国他乡时也会常常面对。我觉得十多年来人们经常向这个余华打听另外一个余华:那个血腥和暴力的余华为何失踪了?
  现在,我尊敬的印度同行也这样问我,我觉得是认真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了。需要说明的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家伙是《兄弟》出版之前的余华,而不是之后的。法国人说《兄弟》催生了一个新的余华,一本书有时候会重塑一个作家,一些中国人也这么说,我本人十分赞同。于是《兄弟》出版之后的余华也许要对两个失踪了的余华负责,不是只有一个了。如何解释第二个失踪者,是我以后的工作,不是现在的。
  1991年、1992年和1995年,我分别出版了《在细雨中呼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就是这三部长篇小说引发了关于我写作风格转型的讨论,我就从这里开始自己的回答。
  首先我应该申明:所有关于我写作风格转型的评论都是言之有理,即便是与我的写作愿望大相径庭的评论也是正确的。为什么?我想这就是文学阅读和批评的美妙之处。事实上没有一部小说能够真正完成,小说的定稿和出版只是写作意义上的完成;从阅读和批评的角度来说,一部小说是永远不可能完成和永远有待于完成的。文学阅读和批评就是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如同是给予了世界很多的道路一样,给予了一部小说很多的阐释、很多的感受。因此,文学阅读和批评的价值并不是指出了作者写作时想到的,而是更多的作者所没有想到的。一部开放的小说,可以让不同生活经历、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获得属于自己的理解和感受。
  基于上述前提,以下我的回答纯属个人性,不具有权威性。因为一部小说出版以后,作者也就失去其特权,作者所有针对这部小说的发言,都只是某一个读者的发言。
  我的回答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为什么我在1980年代的短篇小说里,有这么多的血腥和暴力?第二部分是为什么到了1990年代的长篇小说里,这个趋势减少了?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容易,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因为答案太多。亲爱的潘卡吉·米什拉,作为一位小说家,你当然知道我可以有很多的回答选择,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几天,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然后发现自己仍然没有说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说出来。
  经验告诉我,过多的答案等于没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个。所以我决定只是说出其中的一个,我想应该是最重要的一个。
  现在我要说故事了,这是我的强项。很久以来,我始终有一个十分固执的想法,我觉得一个人成长的经历会决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图像就是这时候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同复印机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复印在一个人的成长里。在其长大成人以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庸;其所作所为都只是对这个最基本图像的局部修改,图像的整体是不会被更改的。
  我相信是自己成长的经历,决定了我在1980年代写下那么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念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我高中毕业。我的成长目睹了一次次的游行、一次次的批斗大会、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间的武斗,还有层出不穷的街头群架。在贴满了大字报的街道上见到几个鲜血淋淋的人迎面走来,是我成长里习以为常的事情。这是我小时候的大环境,小环境也同样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和哥哥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们在医院的走廊和病房里到处乱窜,习惯了来苏儿水的气味,习惯了嚎叫的声音和呻吟的声音,习惯了苍白的脸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习惯了沾满血迹的纱布扔在病房里和走廊上。我们的父亲时常是刚刚给患者做完手术,手术服上和口罩上血迹斑斑,就在医院里到处走动,喊叫我们的名字,要我们立刻到食堂去吃饭。
  然后在1986年至1989年,我突然写下了大面积的血腥和暴力。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洪治纲教授在2005年出版的《余华评传》里,列举了我这期间创作的8部短篇小说,里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多达29个。这都是我从26岁到29岁的三年里所干的事,我的写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难以自拔。白天只要写作,就会有人物在杀人,就会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后,常常梦见自己正在被别人追杀,我在梦里孤立无援,不是东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时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来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了,大汗淋漓,心脏狂跳,半晌才回过神来: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一个梦。
  可是天亮以后,当我坐在书桌前继续写作时,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我笔下涌现出来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报应,晚上我睡着后,继续在梦中被人追杀。这三年的生活就是这么的疯狂,白天我在写作的世界里杀人,晚上我在梦的世界里被人追杀。如此周而复始,我的精神已经来到崩溃的边缘,自己却全然不觉,仍然沉浸在写作的亢奋里,一种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奋。
  这时候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以前的梦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时候惊醒,这个梦竟然亲身经历了自己的完蛋。也许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梦见自己完蛋的时候仍然没有惊醒。这个漫长的梦,让一个真实的记忆回来了。
  先来说一说这个真实的记忆。我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长大,文革时期的小镇生活虽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压抑。在我的记忆里,一旦有犯人被枪毙,整个小镇就会像过节一样热闹。所有的审判都是通过公判大会来完成,就像批斗大会那样,等待判刑的犯人一字排开,每个犯人胸前都挂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各自所犯下的罪行,什么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还有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等等。犯人们胸前挂着大牌子,低头弯腰站在那里,听着一个个慷慨激昂的声音对自己长篇大论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后就是判决词。
  我生活的小镇在杭州湾畔,每一次的公判大会都是在县中学的操场上进行。中学的操场挤满了小镇的居民,挂着大牌子的犯人们站在操场的主席台前沿,后面坐着县革命委员会的成员,通常是由县革命委员会指定的人站在麦克风前,大声念着批判稿和最后的判决词。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绑,身后又有持枪的军人,那么这个犯人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我从童年开始就站在中学的操场上了,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会,听着高音喇叭里出来的激昂的声音,很长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从《人民日报》上抄来的,后面才是这个犯人所犯下的罪行。最后的判决只有八个字: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文革时期的中国没有法院,判刑后也没有上诉,而且我们也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一种职业叫律师。一个犯人被公判大会判处死刑以后,根本没有上诉的时间,直接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之后,台上五花大绑的犯人立刻被两个持枪的军人拖了下来,拖到一辆卡车上。卡车向着海边行驶,后面是上千的小镇居民蜂拥跟上,或骑车或奔跑,黑压压地涌向海边。我从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个判处死刑的犯人,他们听到对自己的判决那一刻,身体立刻瘫软下来,都是被军人拖上卡车的。我曾经很近地看到一个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车的情景,由于绳子绑得太紧了,犯人的两只手惨白无比,没有一丝血色。
  枪毙犯人是在海边的两个地方,我们称之为北沙滩和南沙滩。我们这些小镇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车,所以我们常常事先押宝,上次枪毙犯人是在北沙滩,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滩了。当公判大会刚刚开始,我们这些孩子就向着海边奔跑了,准备抢先占据有利位置,当我们跑到南沙滩,看到空无一人,就知道跑错地方了,再往北沙滩跑已经来不及了。有几次我们跑对了沙滩,近距离观看了枪毙犯人。这是我童年时最为震颤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跪在地上,一个军人端着步枪,对准犯人的后脑开枪,一颗小小子弹的威力超过一把大铁锤,一下子就将犯人砸倒在地。
  潘卡吉·米什拉,我的朋友,接下来我应该告诉你那个漫长的梦了,也就是我亲身经历自己如何完蛋的梦。这个梦发生在1989年,梦中的我被绳子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牌子,站在我们县中学操场的主席台前沿,台下的人群乌七八糟,我听着高音喇叭里响着一个批判的声音,那个声音在控诉我的种种罪行,最后是判决的八个字: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话音刚落,一支步枪就对准了我的脑袋,“砰”的开枪了。梦中的我被击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站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子弹击空了,可是我竟然向开枪的军人大发雷霆,我冲着他喊叫:
  “他妈的,还没到沙滩呢!”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脏狂跳。可是与以前从噩梦中惊醒的情景不一样,我不再庆幸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我开始被一个回来的记忆所纠缠。中学的操场,公判大会,死刑犯人惨白的双手,沙滩上的枪决,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复展现。我自问为何总是在夜晚的梦中被人追杀?我意识到是白天写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那个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正式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再写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
  亲爱的潘卡吉,我后来的写作就像你说得那样:血腥和暴力的趋势减少了。
  现在差不多过去二十年了,回首往事,我心有余悸。我相信二十年前的自己快要精神崩溃了,如果没有这个经历了自己完蛋的梦,没有那个回来的记忆,我会仍然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写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么此刻的我,就不会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为你写下这些文字;而是坐在某一个条件糟糕的精神病医院的床上,在巨大的黑暗里发呆。
  有时候,人生和写作其实很简单,一个梦让一个记忆回来了,然后一切都改变了。(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