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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读读 > 诗歌戏曲 > 蚂蚁上树

第8页

书籍名:《蚂蚁上树》    作者:马秋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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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二号梯的小娥子和廖珍同一个时段当班。两部货梯离得挺老远,可只要一开到同一层楼,俩人就够着脖儿搭茬说话。
        “娥子哎――热不热?”
        “妈呀――都烤成鱼干儿啦!廖姐哎――你困不困呐?”
        “困呐!刚才还打个盹儿,梦见……”
        “梦见你闺女小琬啦?”
        “哈哈,亏你一猜一个准儿!娥子哎――蚊子咬你不?我可浑身都是大脓包!”
        小娥子就让廖珍快过去取盒清凉油。
        廖珍钻出斗子,在外墙跳板上抄了近路。娥子见她在十几层高的外跳上小跑,一步一颤,就叹道:“我的姐!燕子钻天呐!?你啥时练成个贼大胆!”
        廖珍一愣神儿停在半道,她垂直望下去,底下人都成了玩具变形金刚,还打着倒立。而自己头也不晕,腿也不软。还一使劲儿跨过一截空当,跳板随即弹出一弯大弧:“姐姐我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人呐!”娥子应和道:“对剑∥医憷媳油子啦!”
        大倒班不怕累,就怕熬。廖珍下班后进家鞋一甩,倒头便睡,往往是睡醒了原窝坐在那,不吃不喝,不梳不洗,脑里空空的,僵坐片刻后,再一摊稀泥那样原窝瘫倒,再睡个晨昏颠倒,死猪半炕。可就这样,轮到当班入夜时,这颗头就又大得擎不住了,只要上下眼皮一碰,呼噜声就大肆响起。开头她能被自己的呼噜声吓醒,到后来竟然当着货梯里一帮子大老爷们儿的面,将呼噜打得花样翻新。寻乐儿的男人们就向她描述,说她打呼噜有时像拉警笛,有时像拖拉机,有时像牛倒嚼。那不堪的描述,并没让廖珍收敛,她脸不红不白的,嘴上功夫也上了档次,你贫我也贫。
        楼升高了,货梯的来回路程抻长了,廖珍能看到沈阳城的全景,能把闹哄哄的中街一把扯近些,再一把抛远些。到了晚上,中街就是光明城里的一条火龙。炫人眼目的霓红灯,串成串,连成片,成了火龙身上珠光宝气的鳞衣。廖珍向上升,火龙就摇曳着一身的灿烂,悠悠沉入谷底;廖珍下降,火龙就迸放着通体的辉煌,呼呼腾上高空。看着、看着,就能把这条龙看游了,看动了,看飞了!飞飞动动,一头扎到她鼻梁骨上,将一身鳞片撞个稀碎,眼前爆开金粼粼的光斑……她在惊天动地的砸梯子声中睁开惺忪的两眼,发现嘴边口涎吊起老长,如潮的睡意挥也挥不去!
        大楼封顶那天,混凝土用量太大,连架子工、钢筋工都来上沙浆。几台振捣器一起作业,弄得满处都是浆浆水水。穿个大水靴的胡领班,一会儿接听手上的步话机,一会儿又忙着叫人、叫料。他见廖珍头上顶块湿毛巾,脚边还备了一塑料桶水,就说:“这法子好,花草润水还支棱儿呢,今晚你可千万别拉警笛!”
        廖珍白他一眼:“说屁话呢?!”不知从何时起,她说话学会了夹脏字。夹进脏字又爽口又过瘾,往往一个脏字出来,不是一把将你拉近,就是一脚将你踢远。这不,她话音刚落,胡领班脸上笑纹就成了盛开的菊花:“怕你开蹿出去,把这帮弟兄当成肉弹放了,都拉家带口的不容易!”
        虽系笑闹,廖珍还是知道这话的分量。可是临近午夜,眼睛还是黏得不行。她喝醋,嚼蒜,往头上浇水,睁大眼睛看着红油写的楼层号,……19、20、21、22、23,这货梯,像一艘发射升天的火箭那样,呼呼呼不停地上升,眼前光影不断地变幻,如流萤嗡嗡嘤嘤。白炽灯是白色的萤火,楼层的标识是红色的萤火,天上的星月是黄色的萤火,小车里的沙浆是青色的萤火;各色萤火交织碰撞,化作满天五光十色的流星雨……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廖珍的头撞在斗子顶上,她迷瞪着眼一看,斗子门弹开了,吴顺手正死死地搬住手柄,货梯里的上料工,哎哟啊呀地撞在一起,几车沙浆都甩飞了!
        廖珍彻底醒了,才知一个盹儿打深了,把货梯照直开上去了,幸好轨道顶端有一截叫“限位”的横梁挡着,也幸好手疾眼快的吴顺手搂住手柄煞车。假如“限位”失控又不知煞车,货梯就会像冲出弹道的炮弹一样,蹿到天上,把一车人放了肉弹!
        廖珍用湿毛巾擦擦脸,满腔歉疚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民工们受了惊吓,有的被甩了一身沙浆,有的被冲过去的小车轱轳压疼了脚,可是他们拍拍跺跺,哎哟了一阵,也没说什么就下去了。剩下廖珍一个人,暗自头皮发麻。
        工地的晚上,也不总是玩命折腾。见缝插针捞仨俩钟点的空当儿眯一觉,也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廖珍和小娥子绝不窝在底下喂蚊子。工地管楼顶叫露面。她俩约好了一起上到露面,一个又风凉又绝无蚊虫小咬的大广场,就属于她俩了。抬头看看天,星星也是胖的,月亮也是肥的,夜空都是湛青透明的。放眼看看四围的万家灯火,天地连为一体,闪烁而又浩渺。俩人总是凝望着这条流金流火的中街,指指戳戳,哪儿是新玛特购物中心,哪儿是金银首饰楼,哪儿是堡狮龙、班尼路、圣玛田、佐丹奴一类的品牌店……然后她俩就要抓紧抢一觉。露面上收拾得相当干净,她们在设备间里藏着两条马凳。马凳是用一根横木方,两个人字腿钉的。这种马凳躺不住人,可她俩却能将身子直挺挺地绷成一根棍儿,两手在脑后托成个枕头。这躺法很技术,睡姿天天不变。
        这天小娥子躺下,肚子上就鼓出个瓜。廖珍说,你两口儿多好,一起做伴进城打工,钱也挣了,孩子也有了。小娥子一下来了精神,求廖珍给相看一下怀的是男是女。俩人翻身起来,廖珍装模作样地围她转了一圈,不看她肚子,专看她后腰。又按按拍拍了一通才得出结论:屁股打坠儿,胯骨横宽,一副懒丫头相!小娥子又在马凳上躺成一根棍儿,说生丫头就丫头,二胎再换个带把儿的。就像廖姐一样,一个小强,一个小琬,有儿有女的。廖珍一听不敢再接话,假装睡去。哪成想小娥子由生儿育女的话头,进行了进一步的引申:“廖姐,肚里揣上了瓜纽子,晚上还能让男人碰不?”廖珍还在装睡,一动不动。小娥子自顾自地问:“廖姐,你跟我坦白,你揣孩子那会儿,范保管碰不碰你?”廖珍心里警觉着,嘴里却故意咕咕哝哝地打岔,声调像呓语:“睡觉!睡觉!”
        五
        一连两天吴顺手没来上班。本来他有了红帽子后,在工号上欢实了好一阵子。一些上料、支模、打板,跟他不沾边的活路,好坏快慢,他都挤进去指手画脚;在楼里没人的地方,要是逮着个屙屎撒尿的,他就冲过去,吆五喝六地能把人家折腾半死;排队打饭时,他也动不动就把饭盆倒背在身后,朝队伍喊两嗓子:“排好啦!排好啦!”别人也不服他,断不了扔出几句招惹他:“哟,吴老总(肿)?!没搬块土坯照照脸,老肿啦!”“瞧,王小二屙屎,平地冒出个尖塔来!”吴顺手听了也不生气,回道:“×!一群跟屁股亲嘴的傻冒儿,香臭不分!”
        有几天吴顺手没来上班,一向喧腾的工号上就寡味了许多。有人说这小子也得了多眠症,正趴在工棚里烀猪头。胡领班率先来到工棚,果然见他正在铺上大睡。工棚里通风不好,又是大通铺,民工的破鞋烂袜子随处都是,大白天闷得暑气逼人,馊味刺鼻。吴顺手通体淌着油汗,几只蝇子哼唱着,围着他飞飞落落。胡领班抬起脚刚要蹬他一下,又停住了。他发现这人脚掌心上咋还用墨笔写着字?胡领班蹲下来,研究了好一会儿。见一只脚上写了个“5”,而另一只脚上写了个“10”。他没琢磨明白,重又扬起他的脚,一下一下踹他:“起来!起来!大白天挺什么尸?!”
        吴顺手这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到外边水龙头冲了把头脸,把安全帽使劲往头上一戴。他一戴上红安全帽,就来了精气神儿。因为他瞥了胡领班帽子一眼。晨光下那帽子焦黄的,扣了一头鸡屎似的。
        “吴撒种儿,你脚掌上那是什么鬼画符?”胡领班盯问。
        “我想画朵花,碍着你啦?!”吴顺手没好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