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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读读 > 诗歌戏曲 > 蚂蚁上树

第11页

书籍名:《蚂蚁上树》    作者:马秋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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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是吴顺手安分多了。他虽然也进小屋偎行李卷、烤火,可他却发蔫儿。冻秋子梨冲着廖珍耳边,喷着难闻的大蒜味说:这小子跟那个美人痣早拴上对儿啦!隔五隔六就得会一次,为了会美人痣他欠下债了!那娘们儿家里还有个卧床的病秧子男人,是个填不满的穷坑。廖珍听了没说什么。有一天,小屋里只有吴顺手和廖珍两个人。廖珍盛了一碗枣粥递给他。他接过碗没喝,只是沉个头,半晌,眼泪一串一串流下来:“廖姐,你是好人,是世上最好的人!别嫌你兄弟,你兄弟乱糟透了!”廖珍也不问什么,只轻声说:喝吧,趁热。不知怎么,她的鼻子酸得厉害,眼泪也顺着鼻沟淌下来。他们就那么对坐着,都流着泪,都不说话。
        那天晌饭时,小屋坐满了端着饭盒来凑热闹的人。小豁嘴子带进一封吴牛子的信,递给吴顺手。吴顺手看完装进口袋里。青苗子过来掏那封信,吴顺手一把挡住他,恹恹地说:“没啥大事,还不是说铁石矿抢水的事。抢水抢了一夏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在羊栏寨附近,新开起的小铁石矿有几十家了,山上被掘得大窟窿小眼子的。开小铁石矿,靠的是常流水来筛选矿粉。天又大旱,地下水被小矿们抽得都快枯了。家边上的二龙水库是几百里内最大的水库,像海一样。他们过去都在那里走过船、网过鱼、洗过澡。可今年这水库都干了,见底啦!好几十年头一回见了底!吴顺手不让看信,只用嘴叨咕内容:青苗子你家住在高冈上,井里打不出水啦,你媳妇桂珍用小驴车到下冈子去买水,装一缸5块钱;庄稼地旱得七裂八瓣的,粮食减产一半,白忙活了一年。各家都让你们领了饷钱快家去,羊栏寨活命的水脉快断了,得赶紧写状子,到县上跟那些抢水的矿主找地方说理去……
        春天愁种子化肥;夏天愁天旱水枯;秋天愁欠收赔本;冬天还没到,就开始提前愁无法避免的一场抢水官司。羊栏寨的几个老乡同时都拧紧了眉头。
        吴青苗端详着吴顺手的蔫巴样说:“你还藏掖着啥事吧?看你精神头不对?”吴顺手一笑,说:“就是小牛子忒逞强,要参加县里啥作文竞赛!”有人不满地说:“你这只家鸽子抱出个金凤凰,还烧包呢!”吴顺手搪塞道:“不是怕耽误学习嘛。”
        突然一阵奇诡的笑声响起,大家已经熟悉了这个声音,这是吴顺手的手机响了。这手机响声怪,它不是音乐,也不是铃声,而是一个婴孩奶声奶味地一顿爆笑。那爆笑是一个小人芽子被抓了痒痒肉,踢蹬着滚圆的四腿,妖魔缠身那样翻身打滚,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带着三分孩气七分鬼气,有点}人,谁乍一听都吓一激灵。吴顺手起先接这电话,半点不避人,总是哼呀哈呀一顿废话:干啥呢?吃没?吃的啥?别舍不得,身板要紧!看电视呢?对对,长知识!逛街呢?买啥啦?过马路瞅着点……合上电话,总是漾出一脸的幸福。和他通话的全是一个人,就是那个美人痣。这哼呀哈呀的幸福电话,当众说了一个夏天。随着天气转冷,那脸上的幸福也冻住了。当三分孩气、七分鬼气的电话再响起的时候,吴顺手就避出老远去通话,脸上布满阴云。
        吴顺手又避出去接电话,小屋的板门不隔音,吴顺手沙哑的话声,就时断时续地送进来:“老妹儿,你就是性急……你掐着我一大把欠款条,总计有六七千了吧?还押着我身份证,那你怕啥……不是跟你说过多少回吗,你到建平一打听我吴煤窑,谁都知道……等我把这个值几十万的煤窑卖掉,我不什么都有了……又说骗你?脸黑不像老板……鸡肥不下蛋,奶子大没汁水,开煤窑的哪个脸不黑?等哥倒出钱来,就……”
        老实厚道的吴顺坡是他堂兄,他一听吴顺手又瞎吹自己有钱,就过去拦他,吴顺手一扭身躲了。
        大楼快竣工了,开始一层一层卸架子,别人卸架管子一根一根往下扔,横躺竖卧的管子,散乱一地。吴顺手卸架管子就能一根一根往地上扎。架管子有小树干那般粗细,可他站在十几层楼上往下扎,掷标枪那样,使管子带着追风的哨音,飞落而下。有了重力和速度,这小树粗的管子就变成了一根根钢针,噗地一声,一根根笔直笔直地扎戳在泥地上。不一会儿底下就扎出一片铁树林。他的那些本家、乡邻架子工们,心里都佩服他手上的灵气。他不光手上灵,哪都灵,也许就是因为太灵,做事就出了格,离了谱,用他堂兄吴顺坡的话来评价,就是当菜吃嫌老,当瓢使嫌嫩。
        不管你当菜当瓢,也总得管自己的老妈吧。头天晚上,老实人吴顺坡跟家里通电话,这才得知半个月前吴顺手的老妈,也就是自己的二婶娘,到大井沿去抢水,腿脚不灵绊倒了,大腿摔成了严重骨折。老太太的腿肿成了压面的小碾子粗,得赶紧去住院接腿,治晚了,这腿就废了。小牛子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要钱,吴顺手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吴顺坡放下电话,一把拉上吴顺手,要陪他找包工头支钱去。吴顺手却说啥也不去。逼急了,他才把他堂兄领到没人处,合盘说出实情――
        他说三哥呀,可别逼我啦!我拿着小牛子的来信,都以给老妈治腿的名义,支过5000块了。可是都让美人痣拿走了。我要给我妈留一份治腿,没想到,她身后钻出个她的流氓弟弟。那活驴拔出刀来在我眼前晃了又晃,说这点儿钱还不够呢!赶紧再弄钱去!美人痣拦都拦不住。我原想美人痣的病秧子老公一死,就和她凑成一家过日子,本来这一个长夏,两厢处得好好的。我不在煤窑上混过嘛,一张嘴,就说差了音儿。差也没大差,只把下煤窑说成个开煤窑,开一个小不丁点儿的窑。男人谈对象,哪个不往脸上贴点金?可她弟弟那个小流氓硬说我诈骗,要我赔他姐一夏天的精神损失费,一开价好几万,还逼我写欠条。我一看这姐俩哪是过日子人,就想快点了断。可没想到处上一个女人难,了断一个女人更难!了断就得豁上票子,可我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老妈的腿折了我能不惦记吗?可我只能肚疼肚知,心疼心知。挨一天算一天……吴顺坡听他这通话,气得七窍生烟。他本来就嘴拙,这会儿更说不出囫囵话,抬手就想抽他。吴顺手见势不妙,一猫腰就逃脱了。直到后半夜,在满工棚一片高高低低的鼾声中,吴顺手才喷着酒气,蔫狗似的闪进来,摸到自己肮脏的铺位,合衣倒下。
        第二天,架杆上的吴顺坡,听见正插铁树林的吴顺手腰上电话响起,又是那个鬼孩子四脚踢蹬的爆笑。吴顺手看了看号码没有接,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咕咕灌了几大口。吴顺坡昨天的气本来还没消,一看他还在架子上喝酒,就对他说:“你还敢来这个,是不是想把剩的工钱都罚进去?”吴顺手像没听见,又喝了几大口。吴顺坡就放下活,顺杆子移过去。吴顺手一见,解下后腰上安全带挂钩就飞快地逃。翻一根“单杠”,走一段“钢丝”,迈一截“跨栏”,他嗖嗖嗖地移动着,身轻如燕,攀援如猿,就像一个高空演员的技巧表演。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在杆上挽了一个花,谁也没看清他是被什么绊了,还是一脚踏空了,他整个身子飞了!开着货梯上升的廖珍,一抬眼看见高层架子上摔下人来,她腾地停了车,大叫一声:“不好!掉下人啦!”她在斗子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像一片叶子,像一件棉袄,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翻着滚儿,飞快地向地面垂落!噗地一声趴在那片吴顺手自己营造的铁树林里,人已面目全非……
        吴顺手的后事,是他的两个妹子来处理的。那天陪她俩去太平间看遗体的,除了甲乙双方的代表,还有廖珍、范保管、胡领班和工号里他的本家和屯亲。睡在白单子底下的吴顺手还戴着借来的红色安全帽。而甲方代表却将吴顺手借帽子的欠条,轻轻地放还在他身上。上面是他亲笔写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不属于红帽子阶层,特借红帽子一顶,人走必还。”
        在两个妹子的抽泣声中,大家静静地站了一刻。末了,一个妹子在遗体前掏出一张小报,说:“哥呀,小牛子的作文《我的爸爸》得奖了,县报登出来了,还发了奖状和100元奖金……”女人抽动着鼻子沉默着,报纸在手上OO@@不停地抖动。廖珍接过小报,冲着吴顺手的遗体,低声地读道:“《我的爸爸》――我从未去过沈阳,但我的爸爸却正在建设沈阳。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程师,假如你看到沈阳最高的大厦,那里就有他的身影……”廖珍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