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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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正奉命搜查死者行李的韦利警官,匆忙就近被调去搜索艾琳·卢埃斯的房间。此刻,他正在钱塞勒酒店大厅里向奎因探长报告调查的结果。
“我们挑的时机正好合适,探长。搜索之后,我派了一个家伙——约翰逊——扮成酒店服务员进房间假装修水管。女仆也没问,她午休之后,一直到六点之前,都没进来。”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老探长厉声问。
“不知道。”
“艾琳呢?”
“据约翰逊说,大约六点三十分的时候她跑进来,穿得一身珠光宝气,好像要去赴宴一样。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那只放着钻饰的保险箱,只是看了看珠宝盒里她自己的那些东西,取了一些戴在身上。”
“她离开酒店的时候,披披肩了吗?”埃勒里问。
警官露齿而笑。“她可没有离开酒店啊,奎因先生。”
“她现在是一个人吗?”
“不是。她正在给柯克那家人开鸡尾酒派对,约翰逊说他听她这么说的。他们现在都在楼上。”
“嗯,”老探长说,“好吧,都在这里也不错。但在我们抓住她之前,我想先到二十二楼去一趟。”
“你想干吗?”埃勒里说,“你还要亲自去搜一遍吗?”
“只是去看看罢了。”
电梯非常拥挤,他们都被挤得紧靠在电梯铜制的后壁上。老探长小声说:“要是那个玛塞拉也在宴会上,我就来个一石二鸟,顺便套她一下她爸爸那些书的事。我真不明白几天前你为什么叫我不要动手。”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想清楚。”埃勒里咬着牙说。
“噢,那你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只要查一下,就会发现其实很简单,没有立刻想出来真是太笨了。”
“噢,为什么?”
这时他们到达了二十二楼。埃勒里在他爸爸和警官之前步出电梯,什么都没有说。
沙恩太太吃了一惊,正准备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迎接他们。但是老探长根本就对她视而不见,径自走向唐纳德·柯克办公室,没有敲门就闯了进去。韦利警官对一个没有穿制服的警员嘟囔道:“喂,醒醒,胖子。”那个人正坐在命案现场门边的椅子上打瞌睡。
奥斯本丢下了手里的邮票镊子,从位子上站起来说:“探长——还有奎因先生,又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的脸色看来有点儿苍白。
“暂时没事。”奎因探长几乎是吼道,“听好,奥斯本。柯克的收藏里是不是有件珠宝叫做‘公爵夫人头饰’?”
奥斯本看起来有点迷惑。“啊,没错。”
“还有一件叫‘红胸针’?”
“对,怎么了——”
“以及一件镶着翡翠的银饰?”
“是的,到底怎么回事,奎因探长?”
“你难道还不知道?”
奥斯本看着老探长严峻的脸,再看看埃勒里的脸色,慢慢地坐了下来。“不……不知道,探长先生。我跟柯克先生的那些古董珠宝没什么关系,这一点柯克先生可以告诉你。他把它们都存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只有他才可以接触这些珠宝。”
“告诉你,”老探长怒吼着,“它们不见了。”
“不见了?”奥斯本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真的大吃一惊,“所有的收藏?”
“只有那几件特别的。”
“柯克先生他——他知道这件事了吗?”
“这正是我现在想查清楚的。”老探长冷笑了一声,他急转过头,对着另外两名同伴说:“好了。我只是要奥斯本证实一下,以防万一嘛。”他笑了一声,往门口走去。
“探长先生!”奥斯本抓着桌子边说,“你,你不会是想现在就去问柯克先生吧,对不对?”
老探长突然停下来,转身,抬头望着奥斯本,脸上的表情极不友善。“如果我要这么做呢,奥斯本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但是他们都……我是说,”奥斯本舔了一下苍白的嘴唇。“柯克先生正在开一个小型庆祝会,探长。这似乎不大好……”
“庆祝会?”奎因父子俩对望了一眼。“在柯克家?”
“不,探长先生。”奥斯本着急地说,“在卢埃斯小姐楼下的套房里。你知道,她一听到柯克先生马上要订婚的消息,就把大家都请去开个鸡尾酒会,这就是为什么我——”
“订婚!”埃勒里咕哝着,“怪事何时能停止,你这黑暗的力量啊?我知道了,欧兹,可是那桩‘中美联姻’?”
“啊?哦,对,长官,就是跟坦普尔小姐,在这种情形下,你们去是否不大合适——”
“那个姓坦普尔的女孩儿啊?”奎因探长低声说。
“既然我们现在已经在这儿了,”埃勒里懒洋洋地说,“欧兹,你有没有听过有一张邮票——”他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散满邮票的桌面。“一张福州邮票,面额一元,黑黄两色,黑色错印在邮票的背面?”
奥斯本直挺挺地坐着,疲倦的眼睛不停眨着,手指的关节都捏得苍白。“我——我不——记得有这张变体邮票。”他嗫嚅地说。
“说谎,”埃勒里简直是愉快地说,“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欧兹——我可以叫你欧兹吧?”
“你……知道?”奥斯本吃力地说,抬起他的眼睛。
“当然,唐纳德·柯克自己告诉我们的。”
奥斯本掏手帕,揩拭着前额说:“对不起,奎因先生,我以为——”
“好了。”老探长不耐烦地说,“你,那边那个。”他对那个打瞌睡的警员大叫,后者跳了起来,脸色发白。“你在这儿好好看着这个叫奥斯本的男人,五分钟之内不准他碰桌上的电话。听话,奥斯本……好吧,我们走,孩子们。既然那儿有热闹,咱们也去凑凑。”
卢埃斯小姐那三间的套房就在柯克公寓的正下方。探长按了门铃,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侍前来应门,她有着宛如立体派画家笔下的颧骨和一个不可爱的尖鼻子。开始她还试图以微弱可怜的伦敦腔来阻止他们。可是当她发现是警官,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老探长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开,直接穿过接待室,走进客厅,里面充满着了欢声笑语。刹那间,笑声和说话声像被施了魔法般停了下来。
他们都在——柯克博士、玛塞拉、麦高恩、伯恩、乔·坦普尔、唐纳德和艾琳·卢埃斯。另外还有两女一男是奎因父子以前没有见过的。其中一个女人身材颀长,珠光宝气,一副外国人的长相,她紧紧靠在费利克斯·伯恩的胳膊上,表现出一种奇怪的占有欲。所有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
卢埃斯小姐很快面带微笑地迎上前来。“有什么事吗?”她说,“你们也看到了,我有客人在,奎因探长,是否改天再……”
麦高恩和唐纳德·柯克专注地望着这三个沉默的不速之客。柯克博士的鼻子都气青了,他狂暴地摇着轮椅上前。“这次不请自来又是为了什么,绅士们?在这个混乱的疯人院里,我们难道不能保护自己,以免被你们这些无聊的人打扰吗?”
“别介意,柯克博士。”老探长温和地说,“请大家包涵我们这样就闯进来,不过这是公事,我们只待几分钟。嗯——柯克先生,我想跟你谈一下。卢埃斯小姐,有没有另外的房间可以借我们几分钟?”
“发生什么事了吗?探长?”格伦·麦高恩平静地问。
“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你们的派对……呃,谢谢你,卢埃斯小姐。”
她带着他们走到另一间起居室的门口。唐纳德·柯克安静而面色苍白地走了进去,像一个犯人走向他的行刑室。而娇小的乔·坦普尔昂着头,步伐坚定地准备跟进去。老探长皱了皱眉,正准备要说话的时候,埃勒里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于是他闭上了嘴。
直到起居室的门锁上,韦利警官大步往门前一站,唐纳德才看见乔·坦普尔也进来了。
“乔,”他严厉地说,“别把自己卷进这……这桩事里来。求求你,亲爱的,到外头去,跟其他的人一起待着。”
“我要待在这里。”她说,微笑着捏捏他的手。“毕竟,要是一个妻子——或是准妻子——不能帮自己的丈夫分担一点责任的话,算什么妻子呢?”
“噢,”埃勒里说,“最近事情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先让我向两位致上最诚挚的祝福。”
“谢谢你。”他们同时温柔地低语着,再同时垂下了眼睑。真是一对奇怪的情侣。埃勒里想。
“那么,好吧,听我说,”老探长开口说,“相信也不需要我来告诉你,柯克,你并没有对我们说实话。你隐瞒了一些事实,而且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滑稽可笑,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澄清自己。”
柯克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探长。”乔瞥了他一眼,眼神中闪动着迷惑。
“柯克,你最近是不是曾经遭到抢劫?”老探长单刀直入地问。
“抢劫?”柯克看来真的是吃了一惊。“当然没有……噢,我想你是指我父亲的那些书,嗯,我想你们也知道它们已经被神秘地归还了——”
“我不是指你爸爸的书,柯克。”
“抢劫?”柯克皱着眉头说,“我不能——没有。”
“你肯定?想清楚啊,年轻人。”
唐纳德的双手在燕尾服的口袋里紧张地搅着。“但是我跟你们保证——”
“你是不是拥有一批古董珠宝——都是精品——其中包括‘红胸针’、‘公爵夫人头饰’、‘绿宝石垂饰’和一枚十六世纪的中国玉指环?”
快得像闪电一样,柯克不假思索地说:“我已经把它们卖掉了。”
老探长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向门口走去。韦利警官让到一旁,老探长打开门,大声说:“卢埃斯小姐,请你来一下。”这位颀长的美女走了进来。她带着一抹不确定的微笑,细细的眉毛高高地挑起,露出探询的神色。她穿着一袭暴露曲线的修长晚装,胸口开得很低,双峰随着呼吸一起一落,若隐若现,像沙滩上的潮汐起伏,引人遐思。
老探长很有礼貌地问道:“难道你不认为你离开一下会比较好吗,坦普尔小姐。”
她小巧的鼻尖几乎是幽默地抽动了一下。然而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放开柯克的手,一点儿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好吧。”老探长叹了口气,转向颀长的女人,微微一笑。“亲爱的,我们最好用真名来再好好彼此认识一下。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你的真名是艾琳·塞维尔?”
柯克茫然地眨着眼,这位高大美女止住她的笑容,也开始眨眼,就像一只胆怯的绿眼小猫咪突然受了惊吓。然而她很快就恢复了微笑。她的笑容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那只柴郡猫一样,遥远而不真实,埃勒里这么想着,只听见她说:“对不起,请问你刚才说什么?”
“嗯,”老探长赞叹地笑了,“好胆识,艾琳。但是再演下去对你可是不会有什么好处啊。你知道,我们对你可是了若指掌。我在苏格兰场的朋友特伦奇探长打电报告诉我——就在今天傍晚,说你跟他可是很老很老的朋友了。全英国最恶名昭彰的女骗子,我记得他是这么说你的。这个特伦奇啊,说话真是没有礼貌。你知道吗,柯克?”
唐纳德舔了舔嘴唇,看着艾琳,好像在浓雾里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似的。“女骗子?”他支支吾吾地说。但是在他的迟疑里,还是存了几分不相信。埃勒里叹了口气,稍稍转过身去,由于人类的美好情感而脸红。凭着男人的直觉,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回想整个事件,这当中最纯真的一个角色,其实是娇小的坦普尔小姐,她就是她自己,什么角色都没扮演。现在,她正带着一种冷淡的憎恶,审视着眼前的另一个女人。
而这个颀长的女人却一言不发。但是在那对绿色瞳孔的深处,却闪动着警惕、难以捉摸和嘲弄的光。好像她真的就是那只柴郡猫,用它难解如谜的笑话,把胆小困惑的爱丽丝搞得团团转。
“是聪明人就招供吧,艾琳。”老探长低声地说,“我们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比方说,我们已经知道你手上拥有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是来自于柯克先生的收藏。对吧,艾琳?”
一瞬间,她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飞快地瞥向房间另一头的一扇门,然后咬住嘴唇,再度微笑。但是这一次她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那只柴郡猫了,这是垂死前祈求怜悯的微笑。
“哦,现在去找卧房保险柜里的那些珠宝,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老探长咯咯笑了起来。“因为它们已经不在那里了。今天下午你出门的时候,我们硬是把它们拿了出来。好了,艾琳,你是要说实话呢,还是一定要我拿手铐把你的手铐上?”
“手铐?”她皱着眉喃喃地说。
“少来了,艾琳,在英国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你漂亮的手腕过去一定不止被铐过一次吧?”奎因探长突然对她失去耐性了。“是你偷了那些珠宝!”
“噢。”她说,这一次她舒畅地笑起来,希望奇迹般地复活了。“探长,你真是的,你怎么会说这种毫无根据的梦话?你肯定它们是属于柯克先生的吗?”
“肯定?”老探长瞪大眼睛。“现在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如果这些珠宝的确属于柯克先生,你怎么能就这样坚称有人犯法了呢?探长,难道一位绅士送一些珠宝给一位淑女当礼物,也算是犯法吗?我刚才还以为你说柯克先生偷了那些珠宝呢,天哪!”
片刻凝重的沉默。然后埃勒里迅速地说:“你怎么说,柯克?”
乔·坦普尔皱着她小巧的鼻子,这件事完全把她搞糊涂了,她把唐纳德的手臂握得更紧了。“唐纳德,你真的把那些东西——送给她了吗?”
柯克仍站在那里。但是埃勒里从他脸上的表情感觉得到,现在他心里就像一口大锅,里面沸腾着一种又一种的感觉,彼此缠绕,互相牵扯,就像是一条小蛇在缠绕拉奥孔两个幼小的儿子一样。他古铜色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好像被洗褪色了一样,成了灰白一片。
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松开握住乔的手,说道:“是的。”他甚至都没正眼看艾琳·卢埃斯。
“我就说嘛,”卢埃斯小姐愉快地叫起来,“你看吧,根本就是庸人自扰嘛。探长,我相信你会立刻把我的珠宝还给我的。我曾听过最吓人的故事描述美国警察如何不老实——”
“住口。”老探长简洁地说,“柯克,这又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说,你真的把这些贵重的珠宝当成礼物送给这个女人了?”
柯克像一个被刺破的气球一样全身无力。在乔·坦普尔的注视之下,他跌进最近的一张椅子,把脸埋进双手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既模糊又悲惨:“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不是?”艾琳·卢埃斯飞快地说,“哦,柯克,你的记性真糟糕。”她没有再说下去,匆忙走进自己的卧室。紧锁眉头的警官在奎因探长的摇头示意之下,放松了一些。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带着一张便条纸。“我很肯定唐纳德不知道他自己刚才在说什么,奎因探长。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不介意公开这些私人的东西。我实在是别无选择,不是吗,探长?唐纳德,你真丢人!”
探长严厉地盯着她,从她手里接过信纸,很大声地读出来:
亲爱的艾琳:
我爱你,我觉得无论再怎么做,都无法表达我对你的爱意。我的收藏里最珍贵的就是珠宝。“公爵夫人头饰”,它曾在俄国公爵夫人的头上熠熠生辉;“红胸针”曾经属于某个女皇的母亲;至于玉指球,它曾在某个中国公主的指上发光。我拥有它们多年,现在送给你,希望它们能证明我的感情。我心甘情愿地将它们送给你这个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
唐纳德
看得出来坦普尔小姐正在发抖。“奎因探长,”她冷冷地问,“这……这封信写日期了吗?”
“可怜的小亲亲,”卢埃斯小姐低声说,“我完全了解你现在的感受,亲爱的。但是连你自己都看得出来,唐纳德给我写这封信,是在你到这里来之前,在他认识你之前;当他认识你之后……”她耸了一下线条完美的裸肩。“‘发生了一场战争,而我已沦为牺牲者’。我向你保证,我并不吃醋。今天晚上我请你和唐纳德来,不足以证明吗?”
“太笨了。”老探长冷笑着说,“如果这是一封由热情的爱人写给他的朱丽叶,要求她嫁给他的情书的话,那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这听起来更像一篇历史轶闻。但这一切只是表象,我会知道真相的,就算榨也要榨出来——你们两个都一样。柯克,你到底是中了这个女人的什么邪,居然会在她的摆布之下,写出这样的一封信来?”
“摆布?”卢埃斯小姐皱着眉头。“唐纳德,这整件事实在变得太愚蠢了。告诉他们吧,说话啊,唐纳德。”她跺了一下脚。“我说你倒是说话啊!”
这个年轻的男人站起来,第一次跟卢埃斯小姐面对面。他的眼睛有一层保护色,虽然面对的是她,但是他说话的对象却是探长。“我看这场闹剧没有必要再演下去了。”他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就算是我自作自受,我的确说了谎。”埃勒里看见卢埃斯小姐的眼里流露出极大的快慰,但是很快又被她自己给压下去了。“这封信是我写的,我把那些珠宝送给了卢埃斯小姐——或是塞维尔小姐,如果那是她的真名的话。对于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我更可以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这完全是个人隐私,我不明白它现在为什么被卷进这起——这起谋杀案的调查之中。它与这起谋杀案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唐纳德,”乔·坦普尔几乎要窒息了,“你……要求她嫁给你?”
卢埃斯小姐为她小小的胜利露出了微笑。“别傻了,亲爱的,就算他真的这么做过,那又怎么样呢,我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吸引力的女人吗?别把它看得这么严重,不过是一场迷恋罢了。我相信就是这样,不是吗,唐纳德?总而言之,它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你拥有他,你不会因为这件事变得小心眼儿吧,对不对?”
“还真有英雄气概。”埃勒里咕哝着。
“唐纳德,你——你承认吗?”
“是的,”他以同样粗哑的声音回答,“我承认。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还要承受多久这样的折磨?”他没有看那个来自中国的娇小女孩。“要是这件事没有公开的话,我希望它已经结束了——过去了,了结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我明白了。”老探长冷淡地说,“那珠宝呢,柯克?”
“我都送给她了。”
乔·坦普尔平静地走到高个子女人的面前,说:“毫无疑问,你是个最邪恶的家伙,唐纳德他——他不可能真的接受你的……”她转向面部僵硬的柯克。“唐纳德,你知道我是不会相信这些——这些狗屁胡说八道的。你——我太了解你了,亲爱的。你不可能真的去做什么错事的。噢,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你曾经跟这么一个下贱的冒险家有过一段……一段什么。虽然,这真的刺伤了我,我想,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唐纳德?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亲爱的?难道你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怪异的温柔。“你必须依我本来的面貌接受我,乔。”
卢埃斯小姐一直保持着微笑,但现在她的声音里却有种强烈的自信和骄傲。“我想我表现得已经够有耐性的了,换了别的女人,说不定早就开始大吵大闹,闹得你们鸡犬不宁了。至于你,乔·坦普尔,我会忘记你刚刚侮辱我的肮脏话。我以多年的经验奉劝你:别做愚蠢的疯子。你已经拥有他了,他又是个那么好的年轻人。”乔·坦普尔根本无视她的存在,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柯克那张躲闪的脸孔。卢埃斯小姐说:“现在,探长,我坚决请你叫你手下的狗腿子离开,我不能再忍受这种无休无止的干扰。要是你们坚持不走,那我马上就离开。”
“你想得美,”老探长酸溜溜地说,“除非经过我的许可,你不得离开。要是你妄图离开,我将以涉嫌谋杀的罪名逮捕你。我说到做到,而且这已经对你十分宽厚了。事实上,我现在马上就能以不受欢迎者的名义把你关进铁窗里。所以,最好待在你的房间里不要动,塞维尔小姐,乖一点儿,别想跟我耍什么花样。”他对面前沉默的一对年轻人眨了眨眼。“至于你,柯克,你没有把你现在惹上的这些悲惨的麻烦和盘托出,总有一天会追悔莫及。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邪恶到什么地步,但是似乎她已经牢牢地拴住你了。你麻烦喽,年轻人……走吧,孩子们。”
埃勒里叹了口气,挪了几步。“你不打算继续问一下玛塞拉·柯克那些语言学书籍的事吗?”他低声说。
他吃惊地看见柯克憔悴的双眸跳动着狂野的戒备之色。“你们别碰玛塞拉,听到了没有?”这个年轻人面色铁青地吼叫着,“不准把她拖进这件事里来!我告诉你们别碰她!”
奎因探长冷静地审视着他,突然又来了兴趣。然后他温和地说:“好吧,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也有我的坚持。托马斯,把玛塞拉·柯克小姐和她的父亲带进来。”
唐纳德跳起来,像一枚导弹似的冲向门口。韦利转身正准备开门,毫无防备地被他粗暴地推到旁边。唐纳德站在门前,浑身发抖,却很坚定。“不,我警告你们。奎因,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让他这么做!”
“怎么,你这个骄傲自大的黄鼠狼——”警官咆哮着,向前猛冲。
“等一下,韦利。”埃勒里懒洋洋地说,“干吗搞得这么戏剧化啊,柯克,老兄?谁也不会伤害你妹妹,只是有点一定得澄清一下的小误会。就这么点儿事。”他走向前,友好地把手臂搭在柯克僵硬的肩膀上。“让坦普尔小姐带你上楼去,柯克。”
“奎因,你不会——”柯克乞怜地说。
“我当然不会,”埃勒里安慰道。他看了娇小的乔·坦普尔一眼,她叹了一口气,走向柯克,执起他的手,低声温柔地对他说了几句话。埃勒里感到柯克的肌肉放松了。警官怒容满面地开了门,让这一对情侣离开。另一个房间里的目光立刻全部集中在他们身上。
“你也出去,艾琳。”老探长不客气地说。她耸耸肩,跟在柯克和乔·坦普尔之后缓缓离去。然而在她肩膀优雅的动作中,却有着某种机警和小心,就好像她正在保护自己免遭背后的打击似的。韦利警官尾随着她。
“这个女魔头,她到底吃定了柯克什么?”老探长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地说。
埃勒里吓了一跳,“啊?噢——柯克。”他拿起一支烟,很慢地擦亮一根火柴。“非常有趣,刚才我脑海里闪过了一丝光,只是非常微弱……他们来了。”
进来的不是两个,而是三个人。韦利警官则是一脸即将爆发的怒气。
“这个叫麦高恩的家伙不肯待在原来的地方。”他着急地说,“我是不是该把他给踢出去,探长?”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警官。”埃勒里带着有趣的微笑说,一面瞥了体形庞大的麦高恩一眼。
“呃,要是他坚持这么做的话,他就死定了。”老探长大声地说,“听好,小姑娘……”
玛塞拉·柯克屏气凝神地站在她的未婚夫和父亲之间,安静而瘦弱。她的父亲沉重地靠在她的手臂上。老人干枯瘦削的身躯似乎又缩水了,他很安静,这可是怪事,一点儿都不像他平常那种好斗的样子。他那双衰老的眼睛里闪动着诡秘的光芒。
麦高恩温和地说:“别介意,探长,我的未婚妻是个敏感脆弱的年轻女士。何况连我也不敢说我自己能否扛得住你那粗胳膊。真不知道你为什么破坏了这么美好的一场鸡尾酒会?”
“你说得够多了,麦高恩先生——”
柯克博士颤声说:“你们到底对唐纳德做了些什么,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
“他看起来——”玛塞拉轻声地说。
“问话的人应该是我。”奎因探长厉声说,“柯克博士,几天前你通报说,那些失窃的希伯来文书籍已经找回来了,对不对?”
“怎么样?”老学者的声音有些嘶哑。
“全部都找回来了吗?”
“没错。我早叫你们不要小题大做。我的书已经找到了——这是我唯一关心的事情。”他漫不经心地用骨瘦如柴的指头敲着他女儿的手臂。“怎么,你们发现是谁——偷了这些书了吗?”
“要不要用你那条老命来赌赌看?”
玛塞拉·柯克叹了口气。她的红唇在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麦高恩开口想说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只是看看未婚妻的脸再看看未来岳父的脸。他古铜色的脸也变得十分苍白。他咬着唇,紧握着玛塞拉的手。
“如果要我说的话,”埃勒里低声说,他们都凝望着他,三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我们都是有理性的成年人了。柯克小姐,我可以先说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吗?”
她突然侧过身,闭上双眼。
“你什么意思?”麦高恩嘶哑地说。
“麦高恩,你的未婚妻,是一个勇敢忠诚的女人。我其实很清楚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之前曾经一再提到,这件案子里存在着一种很特别的颠倒的特征,而她的脑海中马上就出现一幅景象——她的父亲……就是你,博士,你精通……”埃勒里顿了一下,“希伯来文。她知道,这种语言的特色是:它是相反的。因此——”
“是我偷了那些书。”她说,带着窒息般的啜泣。“噢,我只是害怕——”
柯克博士的脸奇异地改变了。“玛塞拉,我亲爱的。”他柔声说,然后抓紧她的臂膀,试图让自己坐得更直一点。
“但是你忘了,柯克小姐,”埃勒里继续说,“在你父亲的图书室里还有很多中文的手抄本,而中文,也是一种颠倒的语言,难道不是吗?”
“中文?”她喘着气,瞪大了眼睛。
“我想就这样了。爸爸,没有必要再追究这件事情了。基本上这是我的错。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常把这桩案子的颠倒之处挂在嘴边,柯克小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对此的过度反应而已。既然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把这件事忘了吧。”
“但是希伯来文的确是相反的——”
“哎呀,”埃勒里叹了口气,“这说明不了什么。我完全不了解希伯来文。怎么样,我够朋友吧?”他对玛塞拉和麦高恩微笑。“走吧,没事了。”
“嗯,好吧,”老探长吼道,“让他们出去,托马斯。”
警官站到一旁,让这三个人过去——他们都非常安静,而麦高恩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既然我们还在这里,”老探长低声说,“我应该把另外一件事也好好澄清一下。”
“又是什么事?”埃勒里也低低地问。
“费利克斯·伯恩那个混蛋,托马斯——”
“伯恩?”埃勒里眯起了眼睛。“伯恩又怎么了?”
“我们终于搞清楚他在命案当天的行踪,不过还有一件事……托马斯,把伯恩先生带进来,还有那个外国小姐——就是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挽着伯恩胳膊的那个。如果我的预感没有错的话,她跟这档子事一定有点儿关系。”
“跟什么事有关系?”当警官大步走出去的时候,埃勒里很快地问。
老探长耸了耸肩。“我也想知道。”
伯恩醉得很厉害。他步履蹒跚地进来,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芒,见棱见角的脸上带着一抹嘲讽。跟他一起进来的女人看起来很惊恐。她是个高大匀称的黑发美人,整个身躯洋溢着青春活力。她丰满的胸部紧紧地贴在伯恩穿着黑色礼服的手臂上,好像害怕放开他似的。
“有什么事?”伯恩懒洋洋地说,他薄薄的嘴幽默地撅着。“今天晚上又有什么新节目?是牛头鞭、断头台还是普罗克拉斯提斯的床?”
“晚安,伯恩。”埃勒里低声说,“我想说我们的侦查任务扩展的范围更大了,很高兴能碰到这么有文化水准的人。牛头鞭,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听起来有点像荷属非洲的话,那是什么东西啊?”
“那是一种用犀牛皮做成的鞭子。”伯恩说,依然带着那种喝醉的笑容。“如果在南非的大草原上你落到我手里,我亲爱的奎因,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你好好尝一尝牛头鞭的滋味。我非常不喜欢你。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曾经这么讨厌过自己的同类。下地狱去吧……好啦,你这个袖珍老魔头,”他突然厉声对奎因探长说,“你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啊?你就痛快说了吧,我可不想整个晚上都回答白痴问题。”
“白痴问题,啊?”老探长咆哮道,“你再敢这么胡说,自作聪明的家伙,我就叫警官对付你,至于他会怎么揍你那张扁平脸,你就自己想象吧。”他转向那个女人,“你,你叫什么?”
她更贴紧了这个出版商一些,用一种充满孩子气的信任仰视着他。
伯恩懒洋洋地说:“告诉他,我的小美人。他看起来挺凶,可是不会伤人。”
“我……叫,”这个女人很困难地说,“卢克列齐亚·丽佐。”她的话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
“你是从哪里来的?”
“意大利。我家……是……在……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呃?”埃勒里低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能够领悟到贵国画家波提切利笔下那些充满活力女人的主要灵感来自何处。你非常可爱,来自一个非常可爱的城市,我亲爱的女士。”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眼光里闪动的神情跟刚才满眼的恐惧迥然相异。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继续紧抓着伯恩的手臂。
“听着,我没时间啰嗦。”奎因探长大声叫着,“你来纽约多久了,女士?”
她又看了伯恩一眼,伯恩点点头。“大概……一星期左右,我想。”她说,带着温暖柔和的咝咝声。
“你问这个干什么?”伯恩懒洋洋地说,“你想以谋杀罪名把丽佐女士给扯进这件闻名遐迩的大案子里吗?探长,我要告你妄下断言,还有故意恐吓单纯无知的意大利人。我的朋友卢克列齐亚小姐还没结婚呢。”
“不管她结没结婚,”探长依然咆哮着,“我要知道命案当天,在你东十四街的单身公寓里,她到底在干什么?”
埃勒里有点儿吃惊,但是伯恩可没有。这个出版商脸上总是挂着醉醺醺的笑容,露出牙齿。“哦,我们的大都会警察这下子可扬起他那面道德纯洁的大旗子了。你想她会在那里做什么?你一定有某个想法,否则你是不会这么问的……问自己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个的愚蠢习惯我可真是永远都搞不懂。你想我应该不会否认,不是吗?”
老探长那张鸟一样的脸在接下来的几秒里涨得越来越红。他怒视着伯恩说:“我对你那天的行踪很有兴趣。伯恩,别以为用你的油腔滑调就可以在我面前放出什么烟幕蒙住我的眼。我知道这个女人是在毛里塔尼亚跟你搞到一起的。你下船到纽约之后,就跟她直接坐出租车到达你的公寓,那是当天的中午之前。在你上楼到柯克那里去之前,那一天其他的时间你是怎么过的?”
伯恩还是微笑着,但是在他兴奋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如镜的平静深深吸引着埃勒里。“哦,你不知道吗,探长?”
“怎么,你——”
“因为很明显,如果你知道的话,”伯恩低声说,“你就不会问我这种蠢问题。可笑,可笑极了,对吧,小美人?这位奉命保护我们的妻子、家园和居民荣誉的下流警察什么都不知道,他那个简单的脑袋很明显没有任何疑虑。也许我搞错了,他有所怀疑,只是没办法确认。”那个女人仰视着他,眼里充满困惑却仰慕的神情,很显然,她那点儿英语根本听不懂这些快速的对话。“同时,由于他们忠于我们盎格鲁-撒克逊舒适的法律迷宫,他很明白要是没有了证据,他们就会像小孩儿不见了妈。或是——”伯恩还是懒洋洋的。“一个美丽动人的意大利女孩不见了她的同伴。是吧,探长?”
在伯恩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一阵死寂笼罩在房间里。埃勒里瞥了他父亲一眼,很不舒服地察觉到了某些可能性。老探长的脸硬得像大理石一样,小小的鼻孔使他的脸看起来比平常更小,更冷静。韦利警官看起来也很危险:他宽阔的肩膀已经像拳击手那样拱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出版商,带着一种露骨的威胁,使埃勒里非常吃惊。
然后这段沉默终于过去了,探长用一种几乎是公事公办的声音开口道:“所以你的说法是,你跟这个女人在你的公寓度过了一整天?”
伯恩耸耸肩,对周围的威胁气氛十分漠然。“你想嘛,当一个男人可以跟这样一个吸引人的尤物共度一天,他会选择待在哪里?”
“我在问你问题。”探长平静地说。
“那么,我的答案毫无疑问非常甜蜜。”伯恩带着那种令人不快的笑容说,“这个严苛的审问结束了吗?探长?我可以让可爱的卢克列齐亚陪我一起走吗?这样要求够礼貌了吧,不能让我们的女主人在外面等太久,你知道。”
“去吧,”探长说,“快滚,趁我亲手把你脸上那种丑陋的笑容撕掉之前快滚。”
“好极了,”伯恩懒洋洋地说,“来吧,亲爱的,看来这里不再需要我们了。”他把那个困惑的女人拉得更近,温柔地搂着她向门口走去。
“但是,费利西欧,”她低声说,“到底是怎么——”
“别把我意大利化了,亲爱的,”伯恩说,“叫我费利克斯。”他们走了出去。
有好一阵子三个男人都没开口。老探长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瞪着门。韦利警官则重重地呼吸,好像刚干完重活儿一样。
然后埃勒里柔和地说:“唉,算了,爸爸。别让那个喝醉的莽夫打败你。我承认,他的确捅到了我们的痛处。刚才我自己有一种感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别再沉着脸了,爸爸,求你了。”
“二十年来,”老探长很审慎地说,“他是头一个让我起了杀心的家伙。另一个是那强暴自己亲生女儿的王八蛋,但至少他还是个疯子。”
韦利警官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些恶毒的话。
埃勒里摇摇他父亲的手臂。“行了,行了。我要你帮我点儿忙,爸爸。”
奎因探长叹口气,然后转向他说:“好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今天晚上稍晚点儿的时候,你是否可以找个理由或借口,把那个叫塞维尔的女人骗到局里去?顺便把她那个女仆也给弄走?”
“嗯,干吗?”探长说,突然有了兴致。
“我有一个主意,”埃勒里低声说,若有所思地叼了一根烟在嘴里。“就是我不久前提到的微弱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