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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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国际大都市培养了许多异想天开的人,自以为能机敏地进出别人家而不被发现。埃勒里·奎因从未成为隐身在黑暗角落里的一员。此刻,他略显紧张地出现在钱塞勒酒店的二十一楼,四下无人,他包裹在大衣之下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两次。他把钥匙插进卢埃斯房门的钥匙孔,门锁转开时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他推开房门。
门厅内一团漆黑。他僵直地站着,耳朵因用力倾听而隐隐作痛,套房里安静无声。
他暗暗咒骂自己像个胆小的笨蛋,然后在黑暗中大胆地走到墙边,他记得那儿有个开关。胡乱摸索一番后,他找到了,一按,整个门厅骤然亮了。他迅速找到通往起居室那扇门的方向,旋即把灯关上。突然他一不小心被地上的垫子绊了个踉跄,猛力挥动双臂才保持住平衡。最后,他还是到达了目的地,打开门,溜进起居室。
借着马路对面那家饭店闪烁的霓虹灯,他找到通往卧室的门,径直走过去。
门半开着,他探出头,屏息,没有任何动静。他进了房间,把身后的门关上。
“目前为止还不错。”他对自己说,在黑暗中咧嘴一笑。“也许我忽略自己溜门撬锁的天赋了,现在,那该死的开关在哪里?”
他在闪烁的光线里四处摸索,努力睁大眼睛。“噢,在这里啊。”他咕哝着,把胳膊伸了出去。
但是他的手在半空中凝住了,瞬间一阵刺痛爬上他的脊背,脑中瞬时思绪万千。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有人正在打开前门,没错,他听见久没上油的门闩吱吱作响。
所有的念头只化成一个动作,他立刻收回手臂,脚上就像长了轮子似的,飞快地躲到一扇日本丝绸的屏风后面,那是他方才在摸索开关时无意间发现的。找到藏身的处所后,他立刻屏气凝神蹲下身子。
在他听见卧室门把被转动,发出金属刺耳的声响之前,时间好像静止不动了。他也听见鞋子刮过门槛的声音,有人大口喘气。然后金属声又传来,那个人像潜行的野兽般把门关上。
埃勒里睁大双眼,试图从日式丝绸屏风的缝隙往外看。很奇怪,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好像来自女人的肌肤。很快他就意识到这香味早在那只潜行的野兽闯入之前,甚至在他自己进来之前就有了。那香味来自艾琳·卢埃斯。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渐渐放大,开始看清那个人的样子。那是个男人,他脸上的皮肤在房间的昏暗中发着微光。这男人动作敏捷但很紧张,左右张望,呼吸声嘶哑,像在啜泣。
他扑向一个造型优雅时髦的矮梳妆台,猛地拉开抽屉,显然完全不在乎制造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埃勒里踮着脚,无声无息地从屏风背后走过厚厚的中国地毯,沿着墙蹑手蹑脚走到门口。
他伸出手按下电灯的开关,同时愉快而不慌不忙地说:“你好啊。”
潜行人像老虎般地转过身来,眨着眼沉默着。在明亮的灯光下,埃勒里一眼就认出那男人习惯竖起大衣衣领的特征。
来人是唐纳德·柯克。
他们长久地彼此打量,好像无法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更像是不能相信双眼所见。他们都因震惊而说不出话。
“好,好。”埃勒里终于开了口。他庆幸地深吸一口气,朝愣在那里的年轻人走了几步。“你真是到处活动啊,柯克?这种老套的夜间拜访是什么意思?”
唐纳德突然完全放松了,似乎他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紧张的压力。他在旁边一张丝绒座椅上坐下来,拿出烟盒,点上一根烟。
“好吧,”他发出短促而绝望的笑声。“我在这里,当场逮捕我吧,奎因——由你来,而不是别人。”
“命中注定。”埃勒里低声说,“这是你的命啊,小伙子。鲁莽点儿的警察可能会——会怎么做?对了——狠狠揍你一拳,再问你问题。幸好,我的腹部很敏感,没有带枪的习惯……这是个坏习惯,柯克,夜探淑女的闺房。你在自找麻烦。”
埃勒里舒舒服服地在柯克对面一把黑貂皮的长椅上坐下来。他拿出烟盒,心不在焉地掏出一根烟,点着。
两人沉思着抽烟,沉默了一段时间,彼此凝视,谁也没有垂下双眼 。
埃勒里咽下一口烟说:“我为失眠所苦。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老兄?”
柯克叹了口气,说:“继续说啊。”
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想讲?”
年轻的柯克勉强笑了笑。“很奇怪,此刻我一点也没有谈话的心情。”
“我很好奇,我想谈。平和的气氛,两个聪明的年轻人独处,抽着烟——最完美的聊天气氛,柯克。我常这么说——当然是最独到的看法——美国人需要的其实不是五分钱一根的好雪茄,要的是那些受文明影响的瞎扯闲聊。你不想变得文明点儿吗,你这个不开化的家伙?”
年轻的出版商从鼻孔中喷出烟来,然后他突然倾身向前,胳膊肘抵住膝盖。“你在耍我,奎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问你的,”埃勒里很声音干涩,“还是同样的问题。”
“我不太明白。”
“好,看来我得说得更专业些。刚才,你在艾琳·塞维尔小姐的梳妆台里到底找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这是我最后的答案。”柯克坚定地说,鼻翼挑衅般绷紧了。
“可惜,”埃勒里低语道,“我好像已经失去说服力了。”之后是一段长时间含蓄的沉默。
“我想,”最后柯克眼睛看着小地毯,喃喃低语,“你会害我。”
“我?”埃勒里十分惊讶地说,“我亲爱的柯克,你真令我伤心。你知道我不是警务人员,我哪里这么有本事让人倒霉?”
烟烧到柯克的指间,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捏熄了烟头。“你的意思是,”他慢慢地说,“你会让这件事过去?你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吧,奎因?”
“我是这么想的。”埃勒里徐徐地说。
“真的,你说真的?”柯克整个人弹起来,像重获新生似的,“你真他妈的够意思,奎因,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我知道。”
“噢。”年轻人以截然不同的声音说道,他又坐了下来。
“听着,你这优柔寡断的傻瓜,”埃勒里把烟弹到窗外,愉快地说,“你不认为你被自己的秘密所折磨,就是因为你太自负了?你本来是个很诚实的人,柯克,要搞阴谋你既没有敏锐的观察力也没有技巧。为什么不干脆说出你心头的困扰?在这桩麻烦的案子里,你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你不够信任我。”
“我知道。”唐纳德嗫嚅道。
“现在你终于明白了?打算要告诉我了吗?”
柯克突然闭上憔悴的双眼说:“不!”
“为什么不?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告诉我。”
柯克站起身,开始在地毯上大步地来回走。“我不能说,因为——”他很勉强地说,“因为那不是我的秘密,奎因。”
“噢,原来如此,”埃勒里平静地说,“对我而言,这可不是什么新闻啊,老兄。”
柯克停住脚步。“你是说……你知道?”他的声音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绝望的悲哀。
埃勒里耸耸肩。“如果是你的秘密,你早就说出来了。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自己所爱的女人面前,形象被扭曲,却不采取任何措施——除非,他的沉默是为了保护另外一个人。”
“这么说你还是不知道。”柯克喃喃地说。
“保护另一个人。”埃勒里看起来很同情他。“假如我不能看出你要保护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妹妹玛塞拉,我怎么对得起自己善于察言观色的天赋呢?”
“老天,奎因——”
“我说对了,是玛塞拉,对吗?……她知道她可能会碰到的危险吗,柯克?”
“不。”
“我不这么认为。你企图救她。也许是从她自己手里把她救出来。你真是个见义勇为的家伙,柯克。这是穿着耀眼盔甲的骑士的责任。我真没想到世间还有你这种人。其实我蛮赞成金斯利说的:‘只要错误还没有被匡正,骑士的年代就永远不会成为过去。’当然,这对女性的吸引力格外大,你可爱的乔显然也不例外……不,不,柯克,别咬牙切齿,我不是和你说笑,我很认真。我想,你还是坚持不合作,是吗?”
柯克太阳穴上的血管因愤怒而突起,前额渗出颗颗汗珠,但是他说不出话来。“不,”他立刻又改口说,“我是说——是!”他抬起头,像一匹得不到休息的马在缰绳的牵制下烦躁不安。
“我确信你本来曾打算在谋杀案发生当晚把一切告诉我爸爸。然后我们发现了尸体,你就退缩了。你曾打算征求我的意见,不是吗,柯克?”
“是,但不是关于——这些。是卢埃斯——塞维尔那个女人——”
“所以,这个和你妹妹有关的秘密与你那迷人的艾琳一点儿瓜葛也没有?”埃勒里语速很快地说。
“不,不,我没有这么说。噢,天啊,奎因,你不要让我为难,我真是不能再说了。”
埃勒里站起身来,走到打开的窗口,他高深莫测地望着下面闪烁的霓虹灯,然后转过身来轻快地说:“既然我们的辩论比赛已经到达高潮,我们最好在闺房的女主人回来大吃一惊之前先离开这儿。你可以走了吗,柯克?”
“可以。”柯克含糊地说。
埃勒里替他开门,并且把灯关上。他们在黑暗中穿过起居室,回到走廊。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
柯克说:“好啦,晚安。”声音干巴巴的。然后他步履艰难地走向楼梯,没有再回头。
埃勒里目送柯克低垂的双肩,直到它们消失。
埃勒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机敏地用眼角瞄了瞄身后的走廊。可能会……但他什么也没看见。
埃勒里在原地等了五分钟,没有人突然出现,甚至没有人从走廊那端远远地望过来,他竖起耳朵张大眼睛……整个走廊还是像教堂般的寂静。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钥匙插进钥匙孔中,敏捷地返回卢埃斯的房里。
即使周围漆黑一片,他仍然遇上麻烦了。他确定,他看见了一个人。而且,这双娇小脚踝的主人就是看到他和柯克从房里出来的乔·坦普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