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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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大脑是一种奇特的仪器。它和大海极为相似,有深沟也有浅滩——有冰冷漆黑的深渊,也有泛着阳光的水面。像海洋一样,有一波一波冲击岸边的浪潮,水面底下暗潮汹涌;水面上则是被微风吹起的涟漪。还有像脉搏般有规律的潮汐。退潮时,所有的灵感都退得远远的;涨潮时,强烈的、不可抵挡的千思万绪都汹涌而来。
换另一种隐喻,尼尔·韦伯斯特曾说过,大脑是一切事物的伟大杠杆。人类的思想是一个过程,经由这个过程,人类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但是杠杆引发行动,因此不可避免地引起反应;韦伯斯特间接地指出,整个过程是沉寂与活动的周期交替及选择。
然而,埃勒里·奎因先生经常让思绪在他的头脑内缓缓地活动着。在他研究过他思考的脉络之后,发现这已成定律,想找到解决问题的智慧火光,就不得不经历这趟黑暗之旅。这件古怪尸体的疑案只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这几天他在脑海中不断与这一团迷雾搏斗,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结果只是徒劳无功。但就在一刹那,一道光狠狠地刺进他那困惑的双眼。
他没有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感激“宇宙平衡论”的发现者威尔德。反应已经开始,光早已出现,但这是一道被迷雾团团围住的光;这团迷雾必须被驱散,而驱散的方法只有一个:全神贯注。
因此,作为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人,他集中起了全部精神。
埃勒里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把自己包裹在最喜欢的外套里:一件散发浓烈尼古丁气味的外套,许多地方都有烧焦的小洞——显然是无数次烟灰烧烫留下来的痕迹。他躺在客厅的火炉前,将后脖颈靠在椅背上,双脚舒服地搁在壁炉前取暖,深邃明亮的双眼紧盯天花板。香烟快烧到手指的时候,他才机械地把烟蒂扔进火焰中。这完全不是在故作潇洒,再说这里也没人在看他。探长正在总局为另一个案子伤脑筋;朱纳也在某家电影院的黑暗角落里,为那些罗圈腿的骑马英雄的跌宕的命运而痴狂。再者,埃勒里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真是件怪事,比如说吧,他偶尔会把视线落在壁炉上交叉挂着的长剑上。它们是他父亲往昔岁月的纪念物——那是探长在海德堡求学时期,一位德国友人送的礼物。当然,它们和手上这桩案子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埃勒里还是很认真地研究了好久;在他那善于改变形状的眼里,这两把长剑变成那两支非洲长矛的吓人形状,矛刃宽宽的,充满邪恶。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后,他把身体蜷在椅子上,让自己完全进入冥想中。
* * *
下午四点,他叹着气从椅子上起来,把另一根烟蒂丢进火中,走到电话旁。
“爸爸?”听到奎因探长拿起电话,他嘀咕道,“我是埃勒里,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你在哪儿?”探长厉声说。
“家里。我——”
“你在搞什么鬼?”
“思考。听着——”
“思考什么?我以为你已经在你脑子里把整个案子解决了。”探长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苦涩。
“好了,好了,”埃勒里疲惫地说,“不要这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你真是个敏感的老傻瓜,我真的一直在工作。你那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一点儿都没有,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很忙,有个乞丐在四十五街被枪杀,我正忙得不可开交。”
埃勒里望着火炉上方,说:“你是否认识一些做戏剧道具的人,而且必须是可靠的、绝不会乱讲话的?”
“道具!天呀,你现在又想做什么?”
“为公正而做的一个实验。好啦,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这样的人?”
“我想我可以找找看。”探长抱怨说,“什么鬼实验!四十九街上有一个叫约翰·罗森茨威格的。多年前他曾经帮我做过一个,我想你可以信得过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要一具人体模型。”
“一个什么?”
“一具人体模型,不是真人。”埃勒里笑着说,“只要让它穿上衣服,不用让它说话。我确实把你弄糊涂了。让你的朋友罗森茨威格做一个体形、高矮都与被谋杀的死者一模一样的人体模型。”
“我现在认为你疯了,”探长抱怨道,“你确定真的是为了这件案子吗?你是不是为了哪一本令人难以置信、怪异疯狂的侦探小说做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埃尔,我没有时间和你瞎掺和——”
“不,不,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将会使案情明朗化,我是在为纽约司法至高无上的地位铺奠基石。你能让他尽快帮我完成吗?”
“我想可以,就只要一个和死者体形一样的人体模型而已吗?”老绅士挖苦地说,“还要不要其他的东西?要不要一副假牙?或是来一个艺术造型的鼻子?”
“真的不用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应该有死者的体重吧?”
“当然有,就在普劳蒂医生的验尸报告里。”
“很好,我希望各部分的重量都必须要和死者一样。他的做工必须非常精细,他造出的四肢、躯干和头颅都尽量与死者相同,尤其是头部,那是最重要的部分,你认为他可以做得到吗?”
“可能吧,在重量方面,我想他会得到普劳蒂医生的帮助。”
“记得告诉他,那个人形必须是能活动的。”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它是硬邦邦的一整块,无论他是利用什么材质做模型——铁也好,铝也好——这具模型不能从头到脚是一整块。你要请他分解各部位的重量,像脚、腿、躯干、手臂、头等等。这样,这具模型各部分就会和死者一模一样,爸爸。”
“我想他可以用绳子之类的东西,把它们连起来,”探长喃喃地说,“让它的肢体可以活动。还有别的事吗?”
埃勒里咬着下唇说:“有,让模型穿上死者的衣服,就有好戏可瞧了。”
“反着穿吗?”
“天啊,当然!这具模型就会和真的尸体完全一样。”
“喂,”探长说,“不要告诉我你是要搞一个死人复活之类的老掉牙把戏,企图攻破嫌犯的心理防线。岂有此理,那简直是——”
“别说了,”埃勒里悲伤地说,“这简直是最不友善的举动了。你居然如此低估我的智慧?我当然不是搞那种把戏。亲爱的爸爸,这是个科学的实验,根本不是耍把戏。所谓有好戏看只是我的形容罢了,懂吗?”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不过我想到的就是那么回事。你要把这东西送到哪儿?”
“把它送回家来,我还要加加工,有些地方要再弄一弄。”
老奎因叹气道:“好吧,好吧,有时候我觉得你脑袋里的那些想法,还真是只有你自己明白。”他苦笑着,挂上电话。
埃勒里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打哈欠,踱回卧室,散了架似的瘫在床上,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韦利警官把模型送到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三十分了。
“啊!”埃勒里叫道,接过一个笨重的长木箱的一端。“天啊,还真不轻!这里面是什么,墓碑吗?”
“探长说,差不多就和尸体一样重,奎因先生。”警官说,“好了,伙计。”他向帮他把箱子搬上楼的警员点了点头,警员向他行礼后先离开了。“来,把它抬出来吧。”
他们在朱纳敬畏的目光下开始工作了。它像是一具埃及的木乃伊,用咖啡色的纸包裹着。埃勒里一边打开纸一边惊讶地赞赏着。一双手臂从包装纸里滑落出来,之后弯曲的身体的其他部位依次滑落在客厅的地毯上,与死者十分相像。
“感谢主啊,就是……他!”
一张脸冲着他们微笑着,正是矮胖男人那张客客气气的面孔。
“太了不起了!”警官看着模型,非常惊讶地说,“这个叫罗森茨威格的家伙真是行家,凭着几张照片,就可以用他的画笔和颜料做出一流的作品,你看看它的头发!”
“我正看呢。”埃勒里喃喃地说,他正看得入迷。就如韦利警官说的,这真是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粉红色的头上长着灰色的头发,看起来栩栩如生,就连被火钳击伤的痕迹和呈放射状的果冻一样的血迹,也都做得令人赞叹。
“你们看,”朱纳伸长脖子,低声说,“他把它的裤子穿反了,还有外套和其他的东西都是反的——”
“还真像那么回事,”埃勒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亲爱的罗森茨威格,我要向你致敬。不管这个天才是谁,毫无疑问的我都欠他一个人情,这完全是我要的模型,好吧,动手把它给弄出来吧——”
“会吓他们一跳吗?”韦利大声说,他弯腰拽了拽模型的肩膀。
“不,不,韦利,没有比这更拙劣的事了。把它拖到靠近卧室的椅子上。对,就是这样……好,警官。”他站起来,脸上微微发红,凝视着警官严峻的眼睛。警官搔搔脸颊,一脸狐疑。
“你想要我做某件事,”他有些责难地说,“一件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事。”
“完全正确。现在——。”
“甚至也别告诉探长,我敢断定。”
“哦,”埃勒里愉快地说,“为什么不给他个惊喜呢?他的生活太乏味了,韦利。”他抓住他的手臂,引领他进入这场好戏。朱纳因被冷落而有点儿伤心,悄悄地走回厨房,但他无法不把耳朵竖起,隔墙倾听。不过,除了壮硕的警官发出的一声赞叹之外,他只听见埃勒里喃喃的耳语声。听起来这位警官有些茫然。朱纳听见前门砰地打开,然后埃勒里走回来,面带笑容,摩拳擦掌。
“朱纳!”
在他叫朱纳之前,朱纳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你想让我干吗?”
“亲爱的贝克街分队队长,”埃勒里说,一边沉思地看着模型微笑的面孔,“嗯。年轻人,现在你已经被任命为特别实验的首席助理。就只有我们,不能有第三双眼睛和耳朵。”他严厉地盯着朱纳。“你是否愿意像罗马勇士那样起誓:今天晚上你我之间发生的事情,从今而后,将永远是用鲜血写就的秘密?你是否愿意在胸前画十字起誓,并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朱纳在胸前画十字发下重誓。
“好!现在,首先,”埃勒里吮着大拇指说,“嗯,对了!朱纳,去把储藏室那块小垫子拿出来!”
“垫子?”朱纳瞪大双眼说,“是,长官。”他快步离开,不一会儿就把埃勒里要的那块小垫子拿了过来。
“然后,”埃勒里望着壁炉上的墙面说,“梯子。”
朱纳把梯子搬来,埃勒里以教士举行神圣仪式般的庄严隆重地蹬上梯子,把挂在墙上那布满灰尘的两把长剑从墙上的架子上取下来。他把长剑放在垫子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窃笑着。
“我们开始进行吧,朱纳。最后, 一项委任。”
“委任?”
“就是差使。穿上你使者的长袍,O助理。”
朱纳皱了会儿眉,然后笑着走了出去。他回来的时候戴着帽子穿着长袍。“要我去哪儿?”
“到圣尼古拉街的五金商店,就是那家大百货商店。”
“是,长官。”
埃勒里给了他一张纸币,说:“O助理,各种各样的绳和双股绳都买一些回来。”
“是。”
“还有,”埃勒里皱着眉头说,“还要些细软的金属丝——长一点的,在我们在探求事实真相的实验中不能漏掉任何可能性,为了祭坛那只盛放着真理的圣杯,懂吗?”
朱纳起身就走。
“等等,小鬼,你最好再买一把新的扫帚。”
“为什么?”
“难道你希望听到我说这把扫帚是买来打扫房子用的吗?我的朋友,执行命令就可以了。”
朱纳固执地摇头。“可是,我们已经有一把新扫帚了。”
“我们还需要一把,朱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原来那把扫帚在储藏室里。”
“太好了,如果长剑不行的话,那些扫帚应该会派得上用场,所以,快滚吧,小鬼,科学的实验正期待你那肌肉中蕴涵的力量呢。”
朱纳撇了撇嘴快步走出公寓大门。埃勒里舒适地坐了下来,伸直了两条长腿。
朱纳忽然又探进头来。“在我回来之前,你不会做任何事吧,你会吗,埃尔先生?”他不安地问。
“我亲爱的朱纳!”埃勒里用谴责的声调说。朱纳立刻一溜烟地跑了,埃勒里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大声笑起来。
十一点零五分,奎因探长拖着沉重的脚步,疲倦地回到家里。一进门他就发现埃勒里和朱纳正在兴奋地讨论什么事,但他们的讨论在他进门的时候就立刻停住了。人体模型已被放回它的“棺材”里,“棺材”在房间正中央。整捆花花绿绿的麻绳、垫子和扫帚都消失了,就连那两把长剑也被放回壁炉上方——它平常挂的地方。
“喂,你们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啊?”老人低吼了一声,顺手把帽子和外套随便一扔,走到壁炉旁烤手。
“我们发现了一个——”朱纳兴奋地说,但埃勒里马上用手捂住他的嘴。
“这就是你遵守誓言的方式吗,O助理?”他厉声说,“爸爸,我向你报告——我们要向你报告——成功了,完全地、彻底地成功了。”
“是吗?”探长冷冷地说。
“看来,你并不十分兴奋。”
“我累坏了。”
“对不起。”片刻沉默之后,朱纳察觉到这是家庭内部的麻烦,就溜回自己的房间。“我诚心诚意地道歉。”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老奎因坐下呻吟着说。他瞥了瞥放在屋子中间的那只形状似棺材的木箱。“依我看,你的这个道具还不错嘛。”
“噢,对,谢天谢地。”又是一阵沉默。埃勒里看来有点儿沮丧,他走到壁炉前,非常紧张地抚摸着放在壁炉上的铁烛台。“那个四十五街乞丐的案子破了吗。”
“子弹射进了那个女人的肚子,”探长抱怨道,“还好,我们抓住了枪击她的家伙,一个叫迪佩·迈克盖尔的吸毒者。整个案子了结了。”
又是一阵沉默。“你为什么不问我?”埃勒里终于哀怨地说,“任何成功都是属于我们奎因父子的。”
“谢谢你提到我,”老探长吸了吸鼻烟,慢慢地说,“什么时候你觉得用不着保密了,不用问你也会说。”
“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你知道。”埃勒里腼腆地说。
“恭喜。”
“我已经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有的事,除了死者的名字,不过那不重要。但谁杀了他,为什么杀他,怎么杀的——特别重要的是怎么杀的——我都想明白了。”
老探长一言不发,他把两只手枕在脑袋后面,凝视壁炉里跳跃的火光。
埃勒里突然笑了,他抓起一把椅子拉到壁炉前坐了下来,伸手用力地拍了拍父亲的膝盖。“好了,好了,老狮子,”他笑着说,“别再装了。我知道你在演戏。我打算现在就告诉你……还是你不愿意现在——”
“随便你。”探长强硬地说。
埃勒里把两手夹在两膝之间,开始叙述这一切。
他说了约有一个小时。奎因探长一动也不动地直视着跳动的火焰,他鸟一样的脸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
然后,他突然露出笑容大声喊道:“好吧,我就坏人做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