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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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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术试炼的那天清晨,天降暴雨,地面泥泞,却丝毫没有冲走他们的忧虑。试炼在城郊的一处竞技场内进行。这座古老的建筑由打磨精美的花岗岩砌成,经风雨侵蚀,已是残旧不堪,人们称其为圆场。维林到现在都没问出这地方何时建成,因何而建。现在看来,他发现圆场与他们在地底找到的七大宗会的庙宇类似,这种支柱呈弧线直抵上层的结构,与那座典雅的地底建筑如出一辙。随处望去,满眼皆是石雕,只是模糊难辨,不如庙宇里保存得那般完好。当索利斯宗师带他们走进柱子投下的阴影时,维林示意凯涅斯看看那些石雕,结果对方只是敷衍地回应了一声。今天就连凯涅斯都心事重重,提不起一丝好奇心。

在兄弟们的脸上,维林看到了恐惧和疑虑,而他自己完全没有。在这两种情绪的影响下,邓透斯把早饭吐了个干净,诺塔则面无血色,嘴唇紧抿,但维林丝毫体会不到。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也说不出原因。今天他将对阵三个手持兵器的人,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死亡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而他本应为此冷彻心扉。或许,正是这种非此即彼的简单逻辑,剥夺了他的恐惧。这场生死较量当中,没有疑问,没有奥妙,没有秘密。要么活,要么死。尽管他感知不到恐惧,却仍有烦恼的事情——脑海中总有个轻若蚊蝇但不绝于耳的声音,叨念着他最不想听的话:你不害怕试炼,或许是因为你很享受它。

他极不情愿地回想起知识试炼时,宗老们迫使他说出的可怕事实。我可以杀人。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我是为战斗而生的。丧命于他剑下的死者一一闪过脑海:森林里的弓箭手、闯进第五宗的陌生刺客,独眼男人的手下。的确,维林杀掉他们时毫不犹豫,但他真有过杀人的快感吗?

“你们在这里等着。”索利斯宗师将他们带进主入口背后的一间房。房内的墙壁相当厚实,但他们依然能听见圆场内观众的叫喊声。剑术试炼在城里深受欢迎,不过仅仅是对于那些家产不菲、买得起门票的市民而言,尤其是连续观战三天的疆国富豪。每一场对决都能吸引巨额赌注,当天所得将悉数捐给第五宗,用于治病救人。维林觉得这实在是讽刺,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诺塔问。

维林只是摇头,坐在一条石凳上待命。今天,与维林同组的有二十位兄弟。最早有三百位兄弟,在十岁或十一岁时进宗会接受训练,如今只余七十人。在过去的两天里,已有五十位兄弟接受了试炼。到目前为止,十人命丧当场,八人严重残疾,无法为宗会效力。很多人身受重伤,需要好几周方能康复。这两天,那支伤兵满营、惊魂未定的队伍走进宗会大门时,给尚未上阵的兄弟带来了极重的心理负担,他们正是承受着这样的压力挨到了今天。兄弟当中,唯有维林和巴库斯不大受影响。

“嚼根甘蔗?”巴库斯递了根甘蔗给维林,然后在旁边坐了下来。

“谢谢,兄弟。”甘蔗新鲜,甜中带酸,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不失为消遣宁神的佳品。

“不知道谁打头阵,”过了一会儿,巴库斯开口了,“不知道怎么选人。”

“由我们抽签,”索利斯宗师站在门口对他们说,“奈萨,你第一个。上吧。”

凯涅斯缓慢地点点头,神情木然地站起来。他说话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兄弟们……”他欲言又止,嗓子哽住了,“我……”他结巴了半天,维林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懂,凯涅斯。很快就能再见。我们大家都一样。”

他们五个人,邓透斯、巴库斯、诺塔、维林和凯涅斯,全都执手而立。维林清楚地记得大家还是小男孩时的模样:巴库斯身板结实,笨手笨脚;凯涅斯瘦削单薄,胆子特小;邓透斯吵吵闹闹,爱讲故事;诺塔郁郁寡欢,怨气十足。如今,他只能从面前这些年轻小伙子消瘦而坚毅的脸庞上,看到他们过去的影子。他们个个身强力壮,全都杀过人。是宗会将他们打造成如今的样子。他意识到,这是终结之日。无论生还是死,有些事情将永远地改变。

“这是一条漫漫长路,”巴库斯说,“我从没有想过能走到今天。要是没有你们,我肯定撑不到现在。”

“我有同感,”邓透斯说,“我每天都感谢信仰,让我来到宗会。”

诺塔绷着脸,眉头紧皱,他在拼命压抑内心的恐惧。维林以为他不打算说话了,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说:“我……希望你们都能过关。”

“当然。”维林和众人紧紧地握手,“我们是一路闯过来的。好好打,兄弟们。”

“奈萨。”索利斯宗师在门外催促,听语气很是着急。他竟准许兄弟们这般耽搁,维林对此甚为惊讶。“上吧。”

维林发现,等着搞清楚朋友们是死是活,那种饱受折磨的滋味实在罕有,简直就像是把乔佛瑞根的效果变成柠檬茶的味道。兄弟们一个接一个被索利斯宗师叫出去,短暂的寂静过后,观众爆发出欢呼声,随着战斗的态势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可以根据观众的反应来判断战斗的进程,哪一方获胜则无从得知。有的速战速决,不过区区几秒钟。凯涅斯的战斗时间尤其短,维林无法判断是吉是凶。有的则久一些,巴库斯和诺塔经历的对决持续了好几分钟。

在维林上场前,邓透斯是最后一个被叫走的。他强颜欢笑,死死握住剑柄,跟着索利斯宗师走出房间,一次都没回头。根据观众们的叫声判断,他的战斗过程充满变数,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爆发出刺耳的欢呼,再来喝彩声起落了好几回。当最后一阵呼喊传进房间,维林还是判断不出邓透斯生死与否。

愿幸运眷顾你,兄弟,他心想。此时房里只剩下他一人。或许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他紧握剑柄的手掌微疼,紧压皮革的指节泛白。终于害怕了吗?他不知道。或者只是怯场?

“索纳。”索利斯宗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平视着维林的眼睛,目光中竟有一丝前所未见的紧张,“该你了。”

通向竞技场的走道无比漫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段路程中,时间无从捉摸,他可能走了一分钟,也可能走了一个钟头。一路上,观众的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不绝于耳,当他踏上竞技场的沙地时,仿佛置身于欢呼声的海洋之中。

层层观众席上,人们从四面八方冲他大喊,现场至少有一万人。他看不清观众们的脸,只觉得面前是一片沸腾不息的海洋,没人在乎此时仍然肆虐不休的暴雨狂风。沙地上有血,由于地面坡度未能汇流成池。雨水冲刷之下,血色淡了许多,但因青黄色地面的衬托,依然猩红刺眼。有三个人等在场中,每人手里握着一把阿斯莱式样的剑。

“两个杀人犯和一个强奸犯。”索利斯宗师说。维林认为是观众的欢呼过于热烈,导致宗师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他们个个该死,不要手下留情。注意那高个子,他好像懂得怎么持剑。”

维林望向三人中最高的那个。此人体型匀称,约莫三十来岁,短发,双脚略略叉开,与肩同宽,姿态随意而稳健,剑尖低垂。此人受过训练,他看出来了。“是个士兵。”

“无论是士兵还是医者,终归是杀人犯。”索利斯顿了顿,又说,“愿幸运眷顾你,兄弟。”

“谢谢您,宗师大人。”

他抽出剑来,将剑鞘递给索利斯宗师,然后大步走进竞技场。见他出场,人群的叫喊声更响亮了,到处都是声音,他只能听清几个字:“索纳!……黑鹰杀手!……杀死他们,小子!……”

维林在三人前方十尺左右的距离站定,挨个儿打量他们。山呼海啸声渐渐停歇,全场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两个杀人犯和一个强奸犯,可他们看起来并不像罪犯。左边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吓破了胆,在雨水的冲击下,那只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全场人都等着这可怜的家伙送死。他是强奸犯,维林断定。右边的男人强壮多了,也没那么害怕,他双眉倒竖,瞪着维林的眼睛,不断地换脚以调整重心,同时旋着手里的剑,甩得雨水四射。他嘴里说着什么,不知是辱骂还是挑衅,雨水从唇上飞溅而出,不过那些话全淹没在风雨之中。他是杀人犯。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个士兵,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旋剑,更没有挑衅。他只是等在那里,目光笃定不移,摆出了维林最熟悉的剑士架势。杀手无疑。但,他真是杀人犯吗?

正如维林预料,右边的人最先进攻,冲上来就猛刺一剑。维林挥剑格挡,顺势一旋,抹向那人的脖子。不过那壮汉反应很快,躲开了致命一击,只是脸颊开了花。左边的人企图趁乱偷袭,尖叫着冲过来,举剑过头,冲维林的肩膀劈下来。维林一侧身,剑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掠过,插进沙地里。他的剑尖插进那人胡子拉碴的下巴,贯穿舌头和颌骨,直刺大脑。维林快速抽剑,跨开一步,他料到那个士兵此时要发起攻击。

果然,那人飞快地刺出致命的一剑,直取胸膛。维林挥剑向上一弹,令士兵胸前空门大开。维林反击速度奇快,没有一个兄弟能接住这一击,但高个子士兵似乎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他往后退去,身子微蹲,手中的剑几乎贴地。他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维林不放。

壮汉捂着开了花的脸颊,踉踉跄跄地胡乱挥剑,血糊糊的嘴巴冲维林骂骂咧咧,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维林佯攻高个子,猛扫对方下盘,逼其退后,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壮汉。他避开壮汉凶猛的劈砍,就地翻滚,然后一剑洞穿了那人的后背。剑尖刺中壮汉的心脏,破胸而出。维林抬脚蹬开将死之人,及时抽出剑来,躲过高个子的又一次攻击。他似乎看见一滴雨珠被剑锋一分为二。

他们双双跳开,长剑平举,四目相对,绕起圈来。在两人之间,那个壮汉躺在浸透雨水的沙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嘴里咒骂不停,最后终于吐出一口气,瘫软在地,任雨水如何冲刷也一动不动。

维林忽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也有过好几次:在森林里那次,在第五宗那次,汉娜姐妹来杀他的时候,在他等待弗伦提斯从野外试炼返回的时候。面前这个仅存的对手似乎有什么奇怪之处,他眼中的神采,身体的姿态,整个人散发的气息,都在证明一个可怕而确定无疑的事实:这人不是罪犯。这人根本不是杀人犯!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维林也说不清。但这种感觉空前强烈,容不得他怀疑。

他站定了,垂下剑尖,直起身子,紧绷的脸庞松弛下来。维林这才感觉到了雨水,淋得他浑身发凉,冲刷掉了剑上的污血。高个子困惑地皱起眉头,不明白对方为何解除了战斗姿态。只见维林伸出左手,五指张开,这是停战的意思。

“你是——”

高个子身形一晃,剑若飞箭,直取维林的心脏。这一击迅猛异常,比索利斯宗师使过的所有招式都要快,足以置他于死地。可是不知怎的,他及时旋身避过,剑尖刺进对方衣衫,直没胸膛。

高个子的头靠在维林肩膀上,嘴唇微张,眼中的毅然消失无踪,皮肤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你是谁?”维林低声问他。

高个子踉跄后退,维林从他胸前抽出剑时,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撕裂皮肉的声响。他慢慢地跪在地上,以剑撑住身体,下巴搁在柄头上。维林见他嘴唇翕动,便跪下来听他在说什么。

“我的……妻子……”高个子似在作解释。他再次与维林四目相对,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别有意味,是歉意?抑或悔恨?

他颓然倒下之时,维林伸手扶住,只觉对方身子一颤,便魂归天外。倾盆大雨中,维林抱着死去的士兵,欢呼与喝彩汹涌而至,将他完全淹没。

维林以前没有喝醉过。他发现这种感觉很难受,类似于操练时脑袋挨了重击后的眩晕感,不过持续时间更长。麦酒的味道格外苦涩,刚喝第一口,他的脸就皱成了苦瓜。

“你会习惯的。”巴库斯向他保证。

酒馆位于城墙西段附近,光临此地的主要是不当值的卫兵和本地商人。他们多半不来招惹五个兄弟,不过还是有人大声祝贺维林。

“这是我这辈子下得最英明的一注,”一个喜笑颜开的老人高声叫喊着,举起大酒杯向维林致意,“赚了好一大笔啊,兄弟。赔率都到了十比一,你那时候眼看着就要被切了……”

“闭嘴!”诺塔厉声喝止。他的左臂吊在胸前,缠满了绷带,但那架势足以吓得老人闭上嘴巴坐了回去,不敢再多说一句。

他们找到一张空桌子,巴库斯去买酒水。他的小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从吧台回来的一路上洒了不少酒。

“这杂种真不会说话,”邓透斯哼了一声,“下次我来教训他们。”他是试炼中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兄弟。然而他的眼神里除了愉悦,还有恐惧,另外他很少眨眼,似乎一闭眼就会看见可怕的事情。

凯涅斯抿了一口麦酒,困惑地皱起眉头:“我看人家那么贪杯,还以为味道很好呢。”他的下巴缝了八针。处理伤口的第五宗兄弟说,这道伤疤肯定要跟他一辈子。

“好了,”诺塔举起大酒杯,说道,“我们全都到齐了。”

“耶。”邓透斯举起杯子,与诺塔碰了碰,“为……为我们到齐了干杯吧。”

他们纷纷仰起脖子,维林强行灌下满满一杯麦酒。

“慢点,兄弟。”巴库斯提醒他。

他盯着杯底的残渣,觉察到兄弟们正隔着桌子交换眼神。在圆场的时候,他和索利斯宗师发生了不愉快的一幕。维林要确认高个子的身份,结果只得到简短的答复:“就是个杀人犯。”

“他不是杀人犯。”维林不肯承认,他胸中怒气腾腾,早忘了尊师重道。高个子临死的那张脸,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宗师大人,那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我杀死他?”

“戍卫军每年都给我们提供一批已定罪的犯人,”索利斯的耐心已接近极限,“我们从中挑选出最强壮的、武艺最高的。至于他们是谁,我们并不关心,也轮不到你关心,索纳。”

“今天我关心定了!”维林怒发冲冠,竟朝着索利斯跨了一步。

“维林。”凯涅斯抓住他的胳膊,出言警告。

“我今天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维林朝索利斯啐了一口,他甩开凯涅斯的手,往前走去,“这是为什么?让你们瞧瞧我杀人的能耐吗?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你选了他,对不对?你知道他武艺最高,也知道对阵他的人是我。”

“太简单就不是试炼了,兄弟。”

“简单?”他眼前蒙上一层红雾,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剑。

“维林!”邓透斯和诺塔挡在他们中间,巴库斯把他往后扯,凯涅斯则死死地按住他摸剑的手。

“带他出去!”索利斯命令。看着兄弟们把维林推向出口,宗师仍然气得语无伦次,“休息一晚上。帮你们的兄弟好好冷静一下。”

维林不知道麦酒是不是最能使人冷静,只知道他的怒气没有消退,那天旋地转的感觉着实惹人生气。

“我叔叔德福一次灌下的酒量,没人比得过,”邓透斯说道。他刚喝完第四杯,脑袋耷拉了下来。“每次夏令集市都有喝酒比赛,方圆几里的人来挑战他,可他从来没输过,连着五年都是喝麦酒冠军。要不是那年冬天他喝死了,就六连冠啦。”他打了个响嗝,继续说道:“傻得没治的老笨蛋。”

“我们不是该高兴吗?”凯涅斯问道。他双手抓着桌子,好像害怕摔倒在地。

“我够高兴了。”巴库斯快活地笑了起来。麦酒浸湿了他的衣衫,显然他没注意到每喝一口麦酒便沿着下巴淙淙流过。

“那俩兄弟……”诺塔开口说道。关于他试炼的事情,他已经唠叨了一个多钟头。就维林所记得的,他杀掉的两个人是兄弟俩,显然都是已经定罪的犯人。“应该是……双胞胎吧。长得一模一样,连死的时候叫声都一样……”

维林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感觉要吐了。“出去一下。”他咕哝了一声,往门口走去,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连直道也不会走了。

凉爽的空气涌进肺中,呕吐感稍有减弱,但他还是面对排水沟折腾了好一阵。吐完了,他便背靠着酒馆的墙壁,慢慢地滑下来,坐在鹅卵石地面上。寒夜里,他呼出一口口白气。我的妻子,那高个子如是说。也许他是呼唤爱人,也许只是在前去往生之前,最后一次回忆爱人的音容笑貌。

“一个树敌无数的人,不该如此疏忽大意。”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中等个头,体形匀称,面容消瘦,沟壑纵横,目光却是锐利无比。

“艾林,”维林说着,松开刀柄,“你一点儿都没变。”他醉眼蒙眬地扫了一眼空旷的街道,“我晕倒了吗?是你吗?”

“是我。”艾林伸出手来,“我看今晚你喝得够多了。”

维林拉着他的手,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竟比艾林高出半尺多,不由大为惊讶。上次见面时,他勉强够到艾林的肩膀。

“就知道你日后是高个子。”艾林说。

“瑟拉呢?”维林问。

“我上次见到瑟拉时,她还很好。她很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相信她是这样想的。”

我可以战斗,但绝不谋杀。他又想起年少时所下的决心,那是他在野外救了艾林和瑟拉后,对自己做出的承诺。我会杀掉在战场上遇到的敌人,但绝不向无辜者挥剑。现在他只觉得这个承诺是如此空洞和幼稚。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多么厌恶马克里尔的那些故事,讲的是如何谋杀绝信徒,但他如今与那种人又有何差别?

“我还留着她的丝巾,”他强行往好的地方想,“你能带给她吗?”他笨手笨脚地在衣衫内摸索起来。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况且,我认为她希望你留着作纪念。”艾林拉着维林的胳膊,带他离开酒馆,“陪我走一会儿。你可以醒醒酒,我也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他们走在西区空荡的街道上,街边是一排排作坊,表明这里是工匠的地盘。等他们来到河边,维林慢慢感觉到了后脑勺的疼痛,脚步也逐渐稳健起来,他知道酒快醒了。他们站在拖船用的纤道上,俯瞰乌黑如墨的河水,以及在波浪间飘荡不定的月光。

“我头一次来这里时,”艾林说,“河水臭得很,根本不能靠近。在修建下水道之前,城里所有的污物都流到这里。现在你看,干净得可以直接喝。”

“我见过你,”维林说,“四年前的夏令集市。你当时在看木偶戏。”

“是的,我在那儿有事。”听得出来,他没打算解释具体是什么事。

“你来这儿也太冒险了。马克里尔兄弟很有可能还在追捕你。他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没错,他去年冬天抓到我了。”

“那怎么……”

“说来话长。说简单点,就是他在仑法尔的一处山坡逮到了我。我们打了一场,我输了,然后他放我走了。”

“他放你走了?”

“是的。我也很吃惊。”

“他说了原因吗?”

“他压根儿没怎么说话。那一夜,他把我捆起来丢到一边,自个儿坐在篝火边,喝得不省人事。过了一会儿,他一拳把我打昏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绳子松开了,他人也不见了。”

维林想起马克里尔眼中闪烁的泪花。或许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坏人。

“我看了你今天的决斗。”艾林对他说。

维林头疼得更厉害了:“你肯定很有钱,居然买得起票。”

“怎么会。有条路通往圆场,知道的人不多,就在竞技场的墙底下,再贵的票也不怕。”

两人陷入沉默。维林不想谈起试炼,而且愈发觉得快要吐出来了。“你说有很多话跟我讲。”他又开口了,主要是寄希望于讲讲话能转移注意力,以忽略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感觉。

“你杀的其中一人,他有妻子。”

“我知道,他对我说了。”维林瞟了他一眼,发现他面带疑虑,“你认识他?”

“不熟。我认识他的妻子。她以前帮过我的忙,我当她是朋友。”

“她是绝信徒吗?”

“可以这么说。她自称追寻者。”

“她的丈夫也持有这种……信仰吗?”

“噢,不。他叫乌里安·尤腊尔,以前是乌里安兄弟。跟你一样,他是第六宗的兄弟,但为了跟妻子伊莉雅在一起,他退出了宗会。”

难怪他那么厉害。“我以为他是个士兵。”

“他离开宗会后,当了造船工,在自家院子里造船,远近闻名,据说河上最好的船是出自他的手艺。”

维林悲伤地摇摇头。我为信仰效力的方式,便是杀了个无辜的造船工。“他怎么去了竞技场?我知道他不是杀人犯。”

“那还是在暴乱期间,当地有些人听说了伊莉雅的信仰,我不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也许是她儿子玩的时候说漏了嘴,没人避讳孩子嘛。于是他们十个人,带了一条绳索来抓她。乌里安杀了两个,伤了三个,剩下的人跑了,可他们又带着戍卫军来了。乌里安寡不敌众,被押进了黑牢,他妻子也一样。”

“他们的儿子呢?”

“刚开始动手的时候,他听了父亲的话,躲起来了。他现在很安全,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既然乌里安是为了保护他妻子,那就不能治杀人罪。治安官理应这样裁决。”

“没错。可治安官有些腰缠万贯的朋友,鼻子灵得很。你知道吗,你通过试炼的赔率根本不值得下注。赔率太低了。但有了乌里安,便值得丢些金子试试运气。他们向他提议,要他认罪,然后参加试炼选拔,这很容易安排,你们的宗师们很快便能看中他的本事。只要他杀了你,他和妻子就无罪释放。”

维林完全清醒了。面对冰冷而残酷的事实,呕吐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妻子还关在黑牢里吗?”

“是的。现在她应该得知了丈夫的命运。我担心她悲伤过度,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个治安官,还有他那些腰缠万贯的朋友,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如果我告诉你了,你要做什么?”

维林冷冷地盯着他:“杀了他们。这不就是你的意图吗?激起我的复仇心。好了,你做到了。把名字告诉我就行。”

“你误会我了,维林。我没想复仇。而你也没办法杀了他们所有人。他们是贵族,家丁和护卫多得很。你或许能杀掉一个,但无法全部杀死。等你死了,黑牢里的伊莉雅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

“既然我无力回天,你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呢?”

“你可以替她说话。你的话很有分量。如果你去找宗老解释……”

“她是绝信徒。宗老不会救她,除非她放弃那套异教信仰。”

“这是不可能的。你想象不到,她的灵魂和她的信仰联系得多么紧密。即便她愿意放弃,也未必真能放弃。维林,我知道你的宗老心地善良,愿意为她说话。”

“就算他愿意,上次选举会议过后,黑牢也不再由第六宗负责看守了,现在已落入第四宗之手。我见过滕吉斯宗老,他绝不会帮助冥顽不灵的绝信徒。”维林转身面对河流,只觉羞愤交加,乌里安仰着苍白的脸庞呼唤妻子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荡。

“这么说你什么都做不了?”艾林问,语气中透出深深的失望。维林知道,艾林来找他是孤注一掷的举动,冒了极大的风险。

“你来找我,是对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维林说,“谢谢。”

“我活了这么久,懂得辨别人心的善恶。”他退了一步,向维林伸出手,“很抱歉给你增加了负担。不打扰你了。”

“随着我年岁渐长,我知道真相从来就不是负担,而是馈赠。”维林与他握手,“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我不要你自寻死路。”

“不会的。相信我。我想起我能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