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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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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选择了东墙的门,因为那边可能人最少。虽说此时天色已晚,王宫大门无疑仍是守备森严之处,到时候维林·艾尔·索纳求见国王的消息必然传得满城皆知。

“滚开,臭小子,”值守东门的军士骂道,他都懒得从守卫室里走出来,“滚回家睡觉去。”

维林意识到身上有浓烈的酒气。“我是第六宗的维林·艾尔·索纳兄弟,”他力图在说话时多点底气,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特来此求见雅努斯王。”

“信仰在上!”军士恼怒地吐了口气,走出来狠狠地瞪着维林,“你知不知道,敢对疆国守卫谎报身份,可是要挨鞭子的。”

一名年轻的卫兵走到军士身后,盯着维林看,不由露出敬畏的表情:“啊,军士……”

“算你走运,这会儿时候不早了,我心情也不错。”军士捏紧拳头,逼近维林,他那张灰白的脸凶相毕露,眼看就要动手,“所以我揍你一顿了事。”

“军士!”年轻人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说道,“真是他。”

军士转头看看年轻人,又望向维林,上下打量:“你确定吗?”

“今早是我在圆场执勤,对吧?真的是他。”

军士松开拳头,但脸色仍然不太好看:“你找国王有什么事?”

“我只向国王当面禀报。只要你去通报我来了,他就会召见我。我敢保证,如果他听说我被打发走了,肯定会不高兴的。”谎话张嘴就来,真是可喜可贺。其实他并不确定国王是否会召见他。

军士思忖着。从他身上的伤疤可以看出,他熬过的年头不短了,维林知道,他肯定想舒舒服服地窝在守卫室里等着发饷,最讨厌不速之客闯进来惹麻烦。“替我问候队长,并向他道歉,”军士对年轻卫兵说,“叫醒他后,讲讲这位访客的情况。”

卫兵撒腿就跑,匆忙打开橡木大门里头的一扇小门,然后钻进去消失了。两人站在原地四目相对,互相提防着,一阵沉默。

“听说宗老大屠杀那个晚上,你杀了五个绝信徒刺客。”军士含糊不清地说。

“是五十个。”

仿佛过了很久,那扇门又打开了,一个衣着端正的年轻人跟在卫兵后面走出来,身上那件疆国骑卫队长的军服平整挺括。他迅速打量了一番维林,然后伸出手来。“维林兄弟,”他略带仑法尔口音,“我是勒卡·斯莫林队长,听候吩咐。”

“很抱歉打扰您休息,队长。”维林说着,忍不住留意起对方干净利落的装束。从光洁可鉴的靴子,到精心修剪的胡子,处处体现出此人对细节的在意。他看起来完全不是刚刚起床的样子。

“没有的事。”斯莫林队长说着,往大门的方向一伸手,“请。”

维林记忆中的金碧辉煌,与现实里的王宫东殿并不一致。他们穿过一座小小的庭院,走进一条拥挤的长廊,里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箱子和油布包裹的画作,全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东殿主要作为储藏室使用,”斯莫林队长见他困惑不解,便解释道,“国王经常收到很多礼物。”

他跟着队长穿过一道道长廊、一个个房间,最后来到一间铺有方格地板、壁挂巨幅彩绘的大房。他的目光立刻被彩绘吸引过去。每一幅彩绘少说都有七英尺宽,画的全是战争场面,然而布景虽各不相同,正中央的人物却是一样——英俊的红发男人,身骑白马,高举宝剑。此人正是雅努斯王。尽管维林已记不清国王的模样,但实在想不起他有这般方正的下巴和如此宽阔的肩膀。

“统一疆国的六次大战,”斯莫林队长说,“由本瑞·莱列尔宗师耗时三年多创作完成。”

维林想起埃雷拉宗老房间里那张本瑞宗师的画作,暴露在外的脏器个个纤毫毕现,跃然纸上。但眼前的彩绘并没有那般明晰动人,色彩鲜亮却不生动,作战的士兵形态逼真,但稍显呆板,似乎并非在作战,只是摆出造型而已。

“不是他的最高水准,对吧?”斯莫林队长说道,“他毕竟是奉王命作画。我怀疑他很不喜欢这种主题。你看过大图书馆里他的壁画吗?就是纪念死于掐脖红的病患那幅。美得令人窒息。”

“我没去过大图书馆,”维林回答。他心想,斯莫林队长与凯涅斯倒是有很多共同爱好。

“你该去看看,那是疆国的荣耀。请取下武器。”

维林解开斗篷,从皱褶中取出四把飞刀,又解下长剑,从皮带扣子上卸下猎刀,最后从左边的靴子里抽出窄刃匕首。

“好东西,”斯莫林队长羡慕地看着那把匕首,“阿尔比兰的?”

“不知道,是从死人身上拿到的。”

“等你出来再取回去。”斯莫林把他的武器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不会有人动的。”他边说边走到一面光秃秃的墙壁前,伸手一推,有块墙壁移了进去,现出阴森森的楼梯来。“走到顶就是了。”

“他在那里吗?”维林还以为会到正殿或者觐见室。

“对。最好别让他久等。”

维林点头致谢,走进楼梯间。壁挂的油灯在台阶上投下微弱的光,斯莫林关上了背后的那扇门,楼梯间愈发昏暗了。他按照指示爬上台阶,在封闭的空间里,靴子落在石阶上的声音格外响亮。楼梯尽头有扇半掩的门,房内明亮的灯光透过门缝流泻而出。维林“嘎吱”一声推开门,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却没有抬头。那人伏案面对一卷羊皮纸,鹅毛笔飞速游走,留下细长的笔迹。这个男人上了年纪,约莫六十来岁,依然肩宽体壮,垂在眼前的长发不复当年的火红,如今已然灰白,但仍可见少许红铜色。他身穿一件朴素的亚麻白上衣,袖口沾有墨迹,浑身上下唯有一件饰物,那便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金质图章戒指,图案是跃马。

“陛下——”维林单膝跪下。

国王抬起左手,示意他起身,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他手中的鹅毛笔一刻不停地在羊皮纸上跳跃。维林走到椅子跟前,发现上面堆满了书籍和卷轴。他稍作犹豫,便小心地将其抱起来放到地上,然后坐了下来。

他等待着。

房内唯一的声音就是国王手中的鹅毛笔书写的沙沙声。维林以为该说点什么,但他感觉还是保持安静为好。于是他观察起房间来。他原以为埃雷拉宗老房里的藏书是最多的,但与国王房里的藏书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墙边的书籍堆积如山,几乎挨到了房顶。书堆之间还有卷轴盒子,有的因年代久远而破旧不堪。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巨大的疆国地图,某些地方有简短标注,笔迹仍是那般细长。奇怪的是,有的标注是用红墨水书写,有的则是黑色。地图底部边缘有一串名字,全用黑墨水写成,却用红墨水画掉。这个单子很长。

“你的容貌像你父亲,可看东西的时候像你母亲。”

维林赶紧望向国王。他已把鹅毛笔搁在一边,正靠着椅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有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维林忍不住偷瞄国王脖子上的紫红色伤疤。那是他童年时患上掐脖红所留下的印记。

“陛下……”他结结巴巴地应道。

“你父亲在打仗方面脑子很灵光,但别的方面,我只能说他笨得像块石头。至于你母亲,在任何方面都可说是聪慧过人。你刚才看我的地图时,那样子像极了她。”

“陛下,若是我母亲知道您有如此高的评价,她必定喜不自胜。”

国王挑了挑眉毛:“不要奉承我,小子。拍马屁的奴仆多的是。再者,你也不擅长。这一点,你倒是像你父亲。”

维林脸一红,把道歉的话咽了回去。他说得对,我学不来奉承。“请原谅我不请自来,陛下。我特来求助于您。”

“觐见的人大多如此。不过,他们往往带有价值连城的重礼,一跪便是几个钟头。你会跪下求我吗,年轻的兄弟?”国王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却是干巴巴的,毫无幽默可言。

“不。”维林的胸口腾起冰冷的怒火,胆怯随之消散,“不会的,陛下,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可你这么晚进宫,求我赏赐。”

“我不要赏赐。”

“但你确有所图。我很好奇,是什么呢?钱?我不信。对你父母来说,钱不重要,我觉得对你也不重要。或许是希望我赐婚?看上了哪个乡下姑娘,可她父亲不要一个身无分文的宗会小子做女婿?”国王歪着头,仔细瞧着维林,“噢,不对,不太可能。那是什么呢?”

“是公道,”维林说,“有人无辜丧命,我只求还他公道,还他家人公道。”

“无辜丧命?谁杀了他?”

“回陛下,正是我。今天我在剑术试炼中杀死了一个人。他是无辜的,有人给他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只为令其在试炼时与我对阵。”

国王脸上的戏谑消失了,那表情极其严肃,还有些难以理解的意味。“说来听听。”

维林讲述了事件的经过,乌里安被捕,他妻子被关押在黑牢里,以及背后的罪魁祸首:给乌里安定罪的治安官杰提尔·艾尔·希尤萨,还有利用他的死亡获益的曼德利尔·艾尔·乌恩萨和哈里斯·埃司琴。

“你是如何得知内情的?”等他说完,国王问道。

“今晚有人来找过我,我信得过他。”维林顿了顿,下定决心才开口,他知道这是必须承担的风险,“对于绝信徒在疆国内所遭受的麻烦,此人知之甚多。”

“啊。身为宗会的一员,你的朋友还真是特别。”

“信仰教导我们,一个人应该敞开心扉面对真相,无论真相从何而来。”

“看来你说话的方式也继承自你母亲。”国王从桌子上的羊皮纸堆里抽出一张白纸,鹅毛笔伸进黑墨水瓶里蘸湿,然后写了一小段文字。接着,他在袖子上擦净了笔,再次伸进红墨水罐里,在黑字底下写了一串名字。写完后,他签上极其繁复的大名,拿过一根蜡烛,取一块封蜡靠近烛火,一滴蜡油很快落在羊皮纸的底部。他轻轻地吹了吹蜡油,用印章戒指压上去。

“每次我在这上面签名,”他放下鹅毛笔说道,“我便要在地图上作些修改。”维林回头看看墙上的地图,再次审视那些用红笔划去的黑字。他明白了,那些是人名。是国王下令杀死的人。其中肯定有诺塔父亲的名字。

“凭你刚才告诉我的情况,”国王说,“我决定处死这几个人。不用审判,因为王命高于律法。他们的家人会因此恨我,不过我打算罚没他们的财产,既然他们一无所有,恨也不足为虑。”

维林迎上国王的目光,他本以为国王是装腔作势,却没看出欺骗的意味。“不应该一人犯罪,就株连全家。”

“贵族非如此不可,如果不罚没他家人的财产,他们迟早要拿钱办事,对我不利。我认识这几个人,还有他们的家人。那帮家伙卑鄙而又贪婪,树大根深,让他们尝尝贫苦的滋味再好不过了。”

“您如此信任我的话,陛下,或许我撒了谎……”

“你没撒谎。三十年来,从来都是国王教人如何分辨谎言。”

国王确实难下裁决,他受得了这种折磨吗?见国王神情坚毅,维林知道他别无选择,只因君无戏言。“那人的妻子呢?”

“这么说,我们还有个问题没解决。她是顽固不化的绝信徒。毫无疑问,滕吉斯宗老要将她关在笼子里,吊在城墙上。当然了,前提是她没在审讯当中死去。”

“陛下,您是疆国之主,信仰之卫士,必定能影响……”

“必定?”国王的表情既有愠怒,又有消遣的意味,“今晚我已做了必做之事。”他指着那份死刑判决书,“秉公执法是国王的职责所在。我处死这些人,是因为他们触犯了疆国律法,罪有应得。至于他们所害之人的妻子,我无权审判其罪。因此,问题不在于我必做何事,而在于我可做何事,前提是于我有利。所以你告诉我,维林·艾尔·索纳,救这个女人的命,于我何利之有?你借自己的名声前来觐见,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母亲,请您原谅我。“我知道在我父亲送我进宗会之前,陛下对我另有安排。只要陛下高兴,我愿意服从安排,前提是您赦免乌里安的妻子。”

国王拿起桌上的水晶酒壶,往一只玻璃杯里倒了些红酒。“库姆布莱酒,十年陈酿。当国王的好处之一就是酒窖里从不缺酒。”他把酒壶递给维林,“你想来点吗?”

维林的头还因为先前的痛饮而胀疼:“不了,谢谢您,陛下。”

“你父亲也不跟我喝酒。”国王慢慢抿了一口,“但他从不跟我讨价还价。我下令,他服从。”

“忠诚即我们的力量。”

“是的。多好的箴言,我很喜欢。那是我替他选的,还选了鹰做你们的家徽。其实有点取笑他的意思。你父亲讨厌带鹰打猎,因为那是贵族的喜好。”他又抿了一口,拿墨迹斑斑的袖子擦掉嘴边的残酒,“你知道他为何不为我效力了吗?”

“我听说您不同意他续弦,也不承认我妹妹的合法身份。”

“你居然知道她?肯定很吃惊吧。我确实拒绝了你父亲续弦的要求,他因此非常生气。不过我认为,在我迫于无奈处决第一大臣时,他就决意隐退了。他们多年针锋相对,而当艾尔·森达尔的偷窃行为暴露后,没人敢站出来说话,只有你父亲为他求情。他非死不可,虽然这是疆国的损失。没几个人比阿提斯·艾尔·森达尔更懂财政。”

“我从小和他的儿子在宗会生活,陛下。他难以接受父亲偷盗王室财物的事实。”

“噢,他偷的不是钱,而是权力。这东西可是相当有诱惑力,维林。若要善加使用,你在爱它的同时,还要恨它。阿提斯大人不懂这一点,他任由野心驱使,危及疆国的和平,所以我才处死他。”

“也罚没了家族的财产吗?”

“当然了。不过我自觉亏欠他太多,仍确保他的妻女生活无虞。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好心地收留了她们,还分了些北疆的土地。当然,她们已改名换姓,万不可让那些贵族大人以为我心慈手软。”

“如果我将您的话转告给我兄弟,他必定深感慰藉。”

“那是自然,但你不能说。”

国王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嘴里哼哼着摩挲僵硬的双腿,走到挂在壁炉上方的地图前。“联合疆国,”他说,“其四大封地曾因战争和仇恨而分裂,如今江山一统,效忠于我。其实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尼塞尔是卖身于我,只因为厌倦了军队常年劫掠他们的土地。仑法尔在战争中损失了一半的骑士,塞洛斯大人意识到,如果继续与我为敌,那么剩下的一半必将不存。库姆布莱对我既恨又怕,但他们更害怕信仰,只要信仰不跨界,他们就愿意效忠于我。这便是我在尸山血海之上建立的疆国,而有了你,在我百年之后,疆国也不会分崩离析。

“你说对了,对于你,我确有许多打算。你是战争大臣和第五宗前宗师的儿子,而且两人皆为平民。我可以借由你笼络平民,不仅在阿斯莱,还包括四大封地的百姓。一旦我赢得平民的爱戴,即便他们的贵族老爷挑起战争,也不会有人响应。对于你,我确实有打算,雏鹰。”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叹息声中带有深深的遗憾,“可你母亲自有打算。他说服阿尔林宗老接受你加入第六宗后,你成了宗会兄弟,效忠于信仰,而不是我。”

“陛下,只要您说一声,我即刻退出宗会……”

“太迟了。届时,谁都知道是我命令你不再为信仰效力。夺走宗会里最负盛名的孩子,人民岂能爱戴我。不,我早就放弃了对你的打算。”

维林搜肠刮肚,想再找点说辞求得国王的帮助。不然,乌里安的妻子惨遭折磨,终将冤死狱中,这是他无法接受的。慌乱之际,一个疯狂的想法闪进他的脑海——他可以溜进黑牢解救那个女人,毫无疑问,兄弟们肯定愿意帮忙,但这很可能导致他们无一生还……“我不是第一个,你知道吗?”国王轻声说。他正瞧着地图上部,那儿有一串潦草写就的名字。“我前面有五个。”国王指着那五个名字说,“最初,瓦林领导人民来到这片土地,将瑟奥达人驱逐进森林,将罗纳人驱逐进大山,从那时算起,历经五代国王。五百年来,没有一个家族能够延续统治。”

“麦西乌斯王子是好人,陛下。”

“我的屠夫是好人,小子!”国王咬牙切齿地说,怒火陡生,“我的马房总管是好人,在我庭院里打扫茅房的人也是好人。我儿子是好人,这话不假,但要成为国王,只当好人是远远不够的。等他继位之后,你要长伴左右,他做不来的事,由你去做。如今我只图强国,令那些企图分裂我疆土的小人不敢妄动。”

他走回椅子前,弯着僵硬的身子坐下来。“那么我就做出新的安排了。至于你,维林·艾尔·索纳兄弟,将再次为我效力。”他在桌上的一堆文件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卷封有黑蜡的文件,“滕吉斯宗老尽忠为国,他多次诚恳地请求我,希望采取新的举措,以解背信者泛滥之忧。在这封信中,”国王取出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他建议,对于不按要求背诵信仰教义的人,由疆国禁卫军施以鞭笞之刑。”

“滕吉斯宗老对自身的信仰相当狂热,陛下。”

“滕吉斯宗老是易受蒙蔽的狂信徒。不过,狂信徒也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国王取出另一份文件,读了起来,“臣万分惶恐,以告陛下:据报,聚集于马蒂舍森林的背信者人数之多,实乃前所未有。据可靠消息,他们信奉的是库姆布莱伪神,并狂热地推崇那套异端邪说。据线人所报,他们武装齐备,唯有毫不留情的武力驱逐,方能肃清此患。臣怀揣无上的敬意,恳请陛下在此事上采取果决的行动。”

国王扔开羊皮纸:“你怎么看?”

“宗老希望您派出疆国禁卫军,前往马蒂舍肃清绝信徒。”

“正是,似乎士兵们闲来没事,不如跑到林子里待几个月,有满林子的库姆布莱长弓手陪着他们呢。不行,疆国禁卫军绝对不能进到马蒂舍十英里之内。但你可以去。”

“我,陛下?”

“是的。我自会说服阿尔林宗老,派一小队宗会兄弟去马蒂舍,其中有你,还有一个叫林登·艾尔·海斯提安的年轻人。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艾尔·海斯提安。”维林想起了在处决诺塔父亲的夏令集市上,那个恼羞成怒、马鞭乱舞的人,“我曾见过一位同姓的领军大人。”

“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二十七骑兵团的领军将军,大贵族中颇有才干的将领。他的野心堪比前任第一大臣,而且尤其看重他的儿子。林登正是他的长子。”

维林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陛下,那年轻人是他的儿子?”

“他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有很多值得称赞的品质,只可惜不懂谦逊,而且缺乏头脑。此人号称交际广泛,实则不过是一帮阿谀奉承的狐朋狗友。财富和傲慢是友情的天敌。他在朝中红得发紫,逐鹿赛场,勾搭名媛,四处决斗。这故事讲起来怕是俗套乏味,不过是某人少年得志,声名鹊起,自以为才冠天下,而非父亲盼子成龙,不遗余力出手相助。眼下他是最受青睐的年轻人。我儿子从来不善阴谋伎俩,自是远远不如。每天都有人缠着我,替小艾尔·海斯提安请愿,要我任命他这官那职,给他机会证明自己、求取荣誉。那我答应便是了。我要任命他为疆国之剑,令他自组兵团,前往马蒂舍剿灭滋生于斯的绝信徒。可悲可叹的是,据我估计,这必将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役,”国王思考片刻,又说,“约莫半年左右,他必将遭遇绝信徒的伏击,壮烈地为国捐躯。”

他们四目相对,愤怒和绝望两种情绪交织,在维林胸中翻腾。我真是蠢货,他这才明白。老鼠跑来找猫头鹰谈判。“那么乌里安的妻子呢,陛下?”他咬牙切齿地说。

“噢,等我告诉滕吉斯宗老,我决意征伐马蒂舍,想必他没心思考虑别的事情了,尤其是你也参与其中。要知道,他很喜欢你。我将为那女人担保,并告诉宗老,我相信她诚心悔过,只要她没有异议,明晚即可释放。”

“我希望能确保母子俩得到照顾。”维林鼓足勇气盯着国王的眼睛,“如此我才愿意参与征伐。”

“我相信守塔大臣艾尔·默纳能为一两个流放者提供住处。北疆对待信徒与绝信徒可谓一视同仁。”国王转身伏案,手执鹅毛笔,捋平面前的一张空白羊皮纸,“这几天你就能接到命令。”他又开始书写,鹅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维林才意识到该走了。他站起身来,只觉得脑子有些眩晕,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感谢您抽时间接见我,陛下。”他硬生生挤出一句话,往门口退去。

“记住,雏鹰,”国王说话时依然埋头书写,“这只是对你的一部分安排而已。刚刚起了个头。我下令,你服从。这是你今晚讨价还价的筹码。”他抬起头,再一次与维林四目相对,“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陛下。”

国王凝视片刻,低下头继续书写,直到维林离开也没再说话。

等他走出暗门时,斯莫林队长仍在原地:“觐见结束了吗,兄弟?”

维林点点头,取过摆在桌上的兵器,赶紧装备上身。他有种强烈的渴望,越快离开王宫越好。他需要一个人冷静地思考。那桩交易中的恶行,搅得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跟着斯莫林穿过走廊,经过一堆堆被遗弃的贡品,不断地回想国王最后所说的话。这只是对你的一部分安排而已。刚刚起了个头。

“恕不远送。”斯莫林在转角处说,维林认出这是通向东门的走廊。“我尚有要事在身。”

维林望向昏暗的走廊尽头,转头瞧着斯莫林,发现这年轻人的脸上似有一丝不安。“队长,你说有要事?”

“是的。”斯莫林咳了两声,“非常紧急。”他后退一步,庄重地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回来路。

维林又看了一眼前面的走廊,有种异样的感觉令他心跳加速。有埋伏。国王朝中有内奸。他心想要不要追上队长,无论前面有什么,逼着队长带路就是了,但他始终下不了决心。今晚着实难熬。况且,晚点也能找到队长。他从斗篷的皱褶里取出一把飞刀,藏于掌中,往走廊深处行去。

他认为敌人可能在最黑的地方发起攻击,也就是接近走廊尽头处,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手执弯剑的黑衣人跳出来袭击。不过,空气中有种清香,淡雅而甜蜜,如同热天里的花朵……“我听说你长得很帅。”

维林循着声音转过身子,飞刀即将脱手的刹那,才看到了她。是个女孩,半隐在阴影中。他急急翻腕,改变了飞刀的去向,只听一声脆响,飞刀撞在女孩头部一英寸之外的墙上。她瞟了一眼,然后走到光亮处。维林以前见过漂亮女人,他一直认为见不到比埃雷拉宗老更漂亮的女人了,但眼前的女孩完全不同。她肌肤细腻如瓷,面庞柔和起伏,红金色头发亮丽动人,所有的一切几近完美。

“可惜不算帅,”她说着走近了些,歪着头,睁着明亮的绿眼睛端详维林,“不过你的脸很有趣。”她伸出手,作势要摸。

维林往后一退,正好避开她的手。他单膝跪下,深深地鞠躬致意:“公主殿下。”

“请起,”莱娜·艾尔·尼埃壬公主说,“如果你老对着地板,我们就没办法好好说话了。”

维林站起来。他一言不发,尽量不盯着公主看。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吧。”公主向他道歉,“感谢斯莫林队长,是他告诉我你来了。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维林没有说话,异样的感觉没有消失。这次不期而遇多少存在危险。他觉得应该找个借口赶紧离开,却又不知怎么说为好。维林想听她说话,想靠近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怨恨。

“我本想观看你今天的试炼,”公主接着说,“当然了,父亲不许我去。我听说是一场非常紧张的战斗。”

她的笑容绚烂无比,那种真诚拿捏得恰到好处,相比之下,诺塔的绝活不值一哂。她希望我听到这话会高兴。维林明白了:“公主殿下,您需要我做什么吗?眼下我和斯莫林队长一样,有要事在身。”

“噢,别生队长的气。他通常对待工作都是一丝不苟的。我怕是把他带坏了呢。”她转过身看嵌在墙壁里的飞刀,然后费劲地将其拔了出来。“我喜欢小物件,”她说着,仔细端详起来,用纤细的手指抚摸刀身,“常有年轻男人送我东西,我却从来没收到过兵器。”

“请您留下吧,”维林说,“请原谅我失陪了,公主殿下。”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开。

“不原谅,”她断然否决,“我们还没有谈完呢。过来。”她拿着飞刀晃了晃,离开了那面墙壁。“我们到星空底下聊聊,就我们俩,那感觉像在歌谣里唱的一样。”

我可以直接走,维林心想。她拦不住我……应该是吧?可一想到可能招来成群的卫兵,免不了恶斗一场,维林便乖乖地跟着她穿过走廊。公主引他来到一处不太显眼的隔间,然后推开门,示意他进来。眼前的花园不大,不过即便只有月光照耀,那些花坛依然美不胜收。这儿满是各种奇花异草,种类比埃雷拉宗老的花园多了许多。

“真应该白天来看。”莱娜公主说着关上门,从他身边走过去,又站住脚,细看一丛玫瑰:“现在时令过了,我的好多宝贝禁不住严寒,已经枯萎凋零了。”

她往花园中央的一条矮石凳走去,衣裙飘飘,婉约动人。维林却注意到花坛里有一样眼熟的东西,没想到,他在一株小枫树底下发现了黄色的嫩芽。“这是冬华。”

“你认识花儿?”公主听上去很惊讶,“我听说第六宗的兄弟除了打仗,一无所知。”

“我们也学别的知识。”

她坐在石凳上,抬手指着花坛:“你喜欢我的花园吗?”

“非常漂亮,公主殿下。”

“我小时候,父亲问我冬至想要什么礼物。我在王宫里长大,身边什么时候都有人陪着,卫兵啊,侍女啊,教师啊,所以我说,我要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他就带我来这里。那时候还只是一个空院子,是我把它变成了花园。我不准任何人来这里,也从不带任何人进来,现在你来了。”公主专心致志地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我很……荣幸,公主殿下。”

“我很高兴。既然我给你分享了一个秘密,让你感到荣幸,那么你也应该告诉我一个秘密,来回报我。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维林很想闭口不言,但又知道不作理睬有失礼数。各种谎话闪过脑海,可他有种感觉,公主跟她父亲一样,听得出真假。“我认为雅努斯王肯定不希望我谈论此事。”他沉默了片刻,说道。

“是吗?那我只好猜咯。如果我猜对了,你就告诉我。你发现今天杀死的一个人,是被迫上场决斗的。你来是找我父亲讨个公道。我说得对吗?”

“您消息真灵通,公主殿下。”

“是的。不过很可惜,我还是知道得太少。我父亲有没有答应你的请求?”

“陛下宅心仁厚,主持了公道。”

“噢。”她的语气略带遗憾,“可怜的艾尔·乌恩萨大人。在瓦丁之夜的舞会上,他逗得我笑个不停,因为他那跌跌撞撞的舞步实在太好笑了。”

“我相信等他上了绞刑架,您欢乐的回忆必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安慰,公主殿下。”

公主收敛了笑容:“你觉得我很冷血?或许是吧。这些年我认识了不少大人。他们脸上堆着笑,惺惺作态地给我送来糖果和礼物,夸我怎么怎么漂亮,全都是想讨好我父亲。他送走了一批,留下了一批,处死了一批。”

维林想到父亲肯定也在她所遇见的众多大人之中,他感到很好奇,父亲是否给公主留下了同样的印象。“我父亲送过您礼物吗?”

“你父亲从来只是狠狠地瞪着我,却还不如你母亲瞪得那么凶。我想,是父亲对我们的安排,使得你父母如此提防我。”

“您说‘我们’,公主殿下?”

她扬起眉毛:“我们本来是要成亲的。你不知道吗?”

成亲?这也太荒唐了,简直可笑。娶一位公主,跟她结婚。他回想起小时候进宫遇到的那个凶巴巴的小姑娘。我不嫁你,你脏脏的。国王真打算将他纳入王室血脉吗?

“不,我也不喜欢这个主意,”莱娜公主端详着他的脸,说道,“可我如今真心佩服其高明之处。我父亲的计划常常要过很多年,才会显示出真正的意图。就这件事情而言,他希望把你安置在我哥哥身边,并巩固我的地位。待我哥哥执政,我们共同劝导新王。”

“或许你哥哥不需要别人劝导。”

她扬起完美无瑕的脸庞,望着天空中浩繁的群星:“时间自会证明。我晚上应该多来这里,景色真美。”她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问维林:“你取人性命时,是什么感觉?”

她的语气只是单纯的好奇。她并不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冒犯到对方,或者是即便知道也不在乎。奇怪的是,维林并不觉得受到冒犯。从来没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尽管他对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感觉就像是灵魂脏了。”他说。

“那你还要继续这么干。”

“直到今天……我从来都是别无选择。”

“那你来找我父亲,是企图减轻你的愧疚。不知道他对你提出了什么要求?我认为他要你为他效力。在第六宗安插耳目确实有好处。”

耳目?真是这样倒也罢了。“您带我来这里,只是问些您已知晓答案的问题吗,公主殿下?”

出乎意料的是,公主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声:“你好有意思。你不恭维我,不给我唱歌,也不对我念诗。你既没有魅力,也没有心机。”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飞刀,“你是唯一一个令我真正感到害怕的人。一如既往,父亲的远见又让我吃惊了。”她目不转睛的凝视,令维林不太自在,他鼓足勇气迎着公主的目光,却一言不发。

“我要对你说的话很简单,”公主说道,“退出宗会,来朝中为我父亲效力。历经战火,假以时日,你必将成为疆国之剑,而我们可以走上他早就铺好的路。”

维林仔细端详公主的脸庞,以为能找到一丝嘲弄或是欺骗的意味,却发现她再严肃不过了。“公主殿下,您希望我们成亲?”

“我希望为父亲增光。”

“您父亲放弃了对我的安排。现在退出宗会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若我遵从您的命令,那便是违背他的意愿。”

“我去找他谈。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听取我的建议,他看得出这个做法背后的智慧。”他看到了,那是公主眼中闪烁的微光。那种异样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与此同时,维林终于想了起来,他见过那种微光,是在汉娜姐妹的眼中,而当时她正要动手杀人。那不全是怨恨,更多的是算计,以及欲望。只是,汉娜姐妹的欲望是要他死,而公主的欲望难以估量,他很怀疑婚后能有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深感荣幸,公主殿下,”维林尽可能以礼节性的口吻说道,“不过,想必您可以理解,我已将此生奉献给信仰。我是第六宗的兄弟,这次见面已有失妥当。若您准许我就此告退,我必将感激不尽。”

她低下头,唇边掠过一抹苦笑:“当然了,兄弟。请原谅我有失礼数,耽搁了你。”

维林鞠躬致意,然后转身离开,刚到门口,公主便叫住了他。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维林。”在她的语调当中,既无戏谑之意,也没有惺惺作态,只有严肃和真诚。这是她真实的声音,维林心想。

他驻足在门口,却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等着。

“我要做的这些事情,如果有你在身边,做起来便容易些。不过无论如何,我必定要做,而且绝不容许有人从中作梗。说真的,我很不希望我们俩成为敌人。”

维林扭头看了她一眼:“感谢您带我参观您的花园,公主殿下。”

她扬起头,再度望向星空。维林可以走了。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沐浴在月光之下。这幅画面真令人神魂颠倒,他多么希望再也不要看见了。



第三部


本人极为荣幸地向您汇报,近几个月来,在艾尔·海斯提安大人的英明指挥下,战事进展神速。无数绝信徒为其信奉的邪教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或为保命四散奔逃。我方将士斗志昂扬,为国效命之迫切心情,在本人看来实属前所未有。

——马蒂舍森林战役期间,第四宗兄弟亚林·海提斯致滕吉斯·艾尔·佛尼宗老的信,第四宗档案

佛尼尔斯的记述

他沉默之时,我的鹅毛笔还在纸上疯狂游走。关于他的故事,我已经写满了十卷羊皮纸。舱外暮色四合,舱内唯一的光亮,源于头顶那盏摇晃不止的灯。持续数小时的书写令我手腕酸痛,长久伏在铺有羊皮纸的木桶上令我腰背僵硬。这些,我居然毫无知觉。

“还有呢?”我提示他。

昏暗的灯光下,他脸色阴沉,神情漠然。我又问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我口渴,”他说着伸手取来水壶,船长允许他饮用木桶里的水。“这五年来,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嗓子疼。”

我搁下鹅毛笔,躺在船板上放松酸痛的后背。“你后来见过她吗?”我问,“我是说公主。”

“没有。我认为自从我回绝了她的要求,我对她来说就没用了。”他举起水壶送到嘴边,猛灌了一大口,“这么多年来,她的名声越来越响,美貌和善心举世皆知。都城和疆国各处的贫民区时常见到她的身影,她救济穷人,捐钱修建学校和第五宗的病房。很多贵族向她求婚,却统统遭到拒绝。据说国王给她选了一位门当户对、位高权重的夫君,她却断然不从,国王为此大发雷霆,她也非常痛苦。”

“你觉得她是在等你吗?”如此悲惨的情节,激发了我身为写书人的灵感,“她试图以善举弥合破碎的心灵,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你的认可,尽管就她所知道的,这五年来你是个死人。”

他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他的眼神,好像是我在逗他开心。片刻过后,他笑了起来,那笑声不仅低沉,而且意味深长,在密闭的舱房内显得特别刺耳,久久不绝。

“大人,要是哪天诸神不待见你,”他笑够了,才说道,“你说不定能遇见莱娜公主。如果真遇上了,听我的话,掉头就跑。依我看,你这颗易碎的玻璃心,还是别给她发现了为好。”

他把水壶扔给我。我随即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借以掩饰我的愤怒。他口中的这位公主,显然有智慧,有担当,她希望为父增光,为民效力。我认为我和这样的女人会非常谈得来。

“她之所以没有结婚,是因为丈夫只能束缚她的手脚,”维林·艾尔·索纳说,“她行善是为了讨好民众。赢得人民的爱戴,便意味着赢得了权力。如果说她胸膛里尚有一颗跳动的心,驱使它的也是权力,而不是激情。”

我暗自决定去探究莱娜公主的生活。这个北方佬说得越多,我越有拜访他故乡的冲动。他对疆国文化中所涉及的艺术和学问似乎毫无兴趣,而我却心驰神往。我希望到大图书馆翻翻古籍,看看本瑞·莱列尔宗师那幅描绘掐脖红的壁画。我希望亲临他手刃三人的圆场,瞧瞧当年染过鲜血的古石。我们原以为联合疆国的人民,不过是些没开化的蛮子,而事实上,他们的战士大多也是如此。但如今,我发现他们的故事里不止是野蛮的言行和嗜血的冲动。过去的短短几个小时,我对疆国的了解,甚至远远超过了多年来我对战史的研究。他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我要重写那段历史,疆国的历史。

“国王有没有信守承诺?”我问,“他有没有主持公道,救出黑牢里的那个女人?”

“次日,我报出名字的那几个人就被处决了。一周后,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被送往北疆。”他沉默片刻,一脸哀伤的神色,“我在她启程前见了她一面,是艾林安排的。我请求她原谅。她朝我啐了一口,骂我是杀人犯。”

我拿起鹅毛笔,记下他的话,并将“朝我啐了一口”改成“以绝信徒所信奉的伪神之力,狠狠地诅咒我”。我喜欢在某些地方添油加醋。

“那你的筹码呢?”我接着问道,“你有没有服从国王的命令?你杀了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吗?”

他低头看着搁在膝盖上的手,屈起手指,满目的伤疤之间,血管和筋肉根根暴起。这是杀手的手,用不了几秒钟就能掐死我。

“是的,”他说,“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