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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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强奸犯,不要杀人犯,不要红花上瘾的人。”柯瑞尼克军士略一鞠躬,将国王的手令递给典狱长,“瘦弱的也不要。这一批要训练成士兵。”
“生活在监狱里,身体终归好不到哪儿去,”典狱长检查过手令上的印章,然后大致读了一遍,“不过,既然是陛下的要求,我们自当尽量满足,尤其是他派来了全疆国名头最响的战士。”他对维林笑了笑,那笑容既无讨好之意,也不带讽刺,看不出那张脏兮兮的面孔底下的真实想法。起先维林见典狱长衣着打扮不修边幅,满头满脸都是污垢,还当他是囚犯,不过他的腰围和皮带上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表明了他的身份。
王家地牢原是海港附近一个内部贯通的古堡群,两百年前随城墙一道废弃了。不过,后来的统治者们发现此处洞穴状的地窖很适合关押罪犯。此处囚犯的数目难以准确统计。“时不时有人死掉,数不过来,”典狱长解释,“块头最大的,脾气最坏的,活得也最久,他们能抢到食物,你们懂的。”
维林向把守地窖的坚固铁门里望去,只看到浓重的黑暗。恶臭扑面而来,他恨不得拉起斗篷掩住口鼻。“你送了很多人去疆国禁卫军吗?”他问。
“这要看时局有多坏。梅迪尼安大战那阵子,这里基本都空了。”典狱长走上前开门时,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然后他招呼四个魁梧的卫兵跟上来,“走吧,我们看看今天收获如何。”
收获不足一百人,个个面黄肌瘦,只是程度不同。他们披着破衣烂衫,身上厚厚的一层全是灰尘、血渍和污物。他们站在大院子里,在阳光的刺激下不断眨巴眼睛,紧张兮兮地瞄着高墙上的卫兵。那些卫兵人手一把上膛的弩弓,对准了底下的一大帮囚犯。
“你这就算尽力而为了?”柯瑞尼克军士半信半疑地问典狱长。
“昨天刚行过刑,”那人耸耸肩,答道,“没法子老养着他们。”
柯瑞尼克军士不好发作,只是摇摇头,挥起杖子,呵斥他们排好队。“讲究点秩序,渣滓们!你们要是站都站不直,疆国禁卫军要你们有什么用。”他不停地辱骂,直到囚犯们稀稀拉拉地站成了两排。然后,柯瑞尼克军士转身面对维林,啪的一声立正敬礼:“请您视察新兵,大人。”
大人。这个称呼他还没习惯。他不像是贵族大人,气质和打扮仍是第六宗的兄弟。他没有土地,没有仆人,没有财产,只凭国王一张嘴,他就成了大人。这感觉像是谎言,诸多谎言中的一个。
他对柯瑞尼克军士点点头,沿着队列走过去,囚犯们睁大眼睛看他,眼神惊恐,维林与这么多人目光交接,还有些不大适应。这群人有的站得笔直一些,有的稍微干净一点,有的既瘦弱又憔悴,能站在这儿都是奇迹。他们浑身散发恶臭,维林很熟悉这种令人作呕的浓烈臭味——那是濒临死亡的气息。
他接着往前走,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一双眼睛没有看他,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维林走近了那个人。他的个头比大多数囚犯都高,块头也大,胸前的肉松垮垮的,看来是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导致胸肌萎缩。他的前臂受过重伤,疤痕触目惊心,连厚厚的污垢都遮不住。
“还爬吗?”维林问他。
加利思抬起头,不情不愿地迎上他的目光:“偶尔爬爬,兄弟。”
“这次是为了什么?又是一袋子香料?”
加利思憔悴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银子。那是一座大宅子。要是给我放风的人没掉脑袋,我就成了。”
“你来这儿多久了?”
“一两个月吧。地牢里算不清楚时间。本来该昨天吊死,不过马车装满了。”
维林对着他伤痕累累的胳膊点点头:“这个对你有影响吗?”
“冬天有点疼,可我爬墙的本事还是谁也比不上。不用担心。”
“很好。爬手对我有用处。”维林走近一步,盯住他的眼睛,“你要知道,你企图对谢琳姐妹做的事情,我还记在心里,如果你胆敢跑掉……”
“想都不敢想,兄弟。我虽然是贼,但我说一不二。”加利思挺起胸膛,双肩后摆,努力做出当兵的样子,“这是多么光荣啊,能跟着……”
“好了。”维林一摆手打断他的话,然后走开几步,高声说道:“我叫维林·艾尔·索纳,第六宗的兄弟,国王钦命的第三十五步兵团将军。蒙雅努斯王开恩,改判你们来疆国禁卫军服役。未来十年,你们要为国王赴汤蹈火,以谢君恩。你们可以吃饱喝足,还可以领到军饷,但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任何人违反纪律或是无故醉酒,都将受到杖责。胆敢逃跑之人,就地处决。”
维林扫视众人,想看看他们听了后有何反应,结果发现大多数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当兵的日子再苦,也好过在地牢里多蹲一个钟头。“柯瑞尼克军士。”
“在,大人!”
“带他们回宗会。我在城里还有事要办。”
艾尔·海斯提安的宅邸坐落在最富庶的城北。这座红色砂岩堆砌的大宅气势恢宏,庭院深深,最外围是一道铁刺林立的石墙。衣冠考究的仆人站在门口,带着习以为常的漠然表情,听维林说明来访的原因。他请维林稍等片刻,然后转身进去通报。片刻之后,他回来了。
“艾尔·海斯提安少爷在后花园里,大人。他欢迎您登门拜访,请您进来详谈。”
“领军大人呢?”
“艾尔·海斯提安大人今早进宫去了,晚上才会回来。”
维林暗自松了口气。要是同时面对父亲和弟弟,那场面只会更难堪。
他刚刚迈进大门,便看到一队在草地上巡逻的殿前侍卫,其中有个侍卫牵着一匹健美的白色母马。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轻松转眼间烟消云散,因为他猜到了侍卫和白马所代表的意义。维林走过时,侍卫们向他鞠躬行礼。看来他的新头衔已经广为人知了。他鞠躬还礼,快步向前走去,希望赶紧了结这件事,好返回宗会,一心一意地训练兵团。我的兵团。他至今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他刚刚十九岁,国王就给了他一个兵团。尽管凯涅斯一口气列出了很多年纪轻轻就率军打仗的名将,可维林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唐。离开王宫后,在返回宗会的路上,他希望宗老能够答疑解惑,可宗老只是叫他服从命令,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不过,看到宗老紧锁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维林知道,国王的举动也令他深感费解。
花园俨然是一座由绿篱和花圃组成的迷宫,时值春季,花圃里群芳斗艳。维林在一棵枫树旁找到了他们,两人正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公主一如既往的漂亮,巧笑嫣然,青葱玉指拨弄着红金色的头发,正聆听身边的少年大声念一本小书。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与他哥哥不甚相似,这个单薄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穿着丧服,外貌柔弱,甚至带有女性气质,尤其是那一头披肩的乌黑卷发。维林握紧了带来的剑鞘,深吸一口气,鼓足信心,大步走上前去。稍近,他听见少年正抑扬顿挫地念道:“我请求你别再哭泣,我的爱人,别再为我的逝去而落泪,向着天空扬起你的脸庞,让阳光擦干你的泪眼……”
当维林的影子落到他俩身上时,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艾尔·索纳大人!”艾卢修斯起身问候,他竟然伸出手来,完全不顾贵族礼节,这令维林很是为难。“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我哥哥在信中对您赞赏有加。”
维林的那点信心当即支离破碎,随风飘走。“你哥哥常常不吝称赞之辞,先生。”他与少年握了握手,又干净利落地向莱娜公主鞠了一躬,“公主殿下。”
她点头还礼:“很高兴又见到你,兄弟。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更喜欢别人叫你‘大人’呢?”
他们四目相对,维林只觉怒火中烧,差点就要出言顶撞:“随您怎么叫,公主殿下。”
她摸着下巴作思考状,一片片晶莹的淡蓝色指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想我还是叫你‘兄弟’吧。这样好像更……合适些。”
言语之间,似有难以觉察的讽刺之意。维林不知道莱娜公主是因为当初的断然回绝而生气,还是嘲笑他愚蠢至极,错过了在权力盛宴中分一杯羹的良机。
“诗写得真不错,先生,”为免尴尬,他转而对艾卢修斯说,“是哪位大诗人的作品?”
“那倒不是,”少年仿佛有些难为情,赶紧把手里的小书放到一边,“不值一提。”
“别这么谦虚嘛,艾卢修斯,”公主嗔怪道,“维林兄弟,你很荣幸听到了疆国未来的大诗人亲口朗诵的诗句。我相信不久之后,今日之事必将成为你吹嘘的资本。”
艾卢修斯羞涩地耸耸肩:“莱娜抬举我了。”他的目光落到维林手中的长剑上,一眼便认了出来,不禁黯然神伤,“这是带给我的吗?”
“你哥哥希望你留作纪念。”维林把剑递过去,“他嘱咐你,不要拔剑出鞘。”
少年犹豫了片刻,接过长剑,紧紧握着剑柄,忽然恶狠狠地说道:“他从来就比我心软。此仇不报枉为人,我发誓。”
维林心想,这少年所说的话实在老套,不是哪个故事里提到的,便是引自某首诗歌。“杀你哥哥的人已经死了,先生。此仇已报。”
“马蒂舍森林有库姆布莱人派出的战士,不是吗?此时此刻,他们仍在密谋造反。我父亲听说了。是库姆布莱领主派出的异教徒杀害了林登。”
宫里的消息传得真快。“此事国王正在处理。我相信陛下自有裁决,为疆国选择正途。”
“唯有战争一途,我愿忠心追随。”少年说话时泪光闪闪,显然是肺腑之言。
“艾卢修斯,”莱娜公主轻轻搭着他的肩膀,柔声劝慰,“我相信,林登绝不希望你的心里满是仇恨。听维林兄弟的话——此仇已报。好好珍藏过去的记忆,遵照林登的遗言,不要拔剑出鞘。”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维林险些为之动容,可眼前浮现出刀架在脖子上时林登那张苍白的面孔,他心底刚刚浮起的敬意立时烟消云散。不过,莱娜公主这番话似乎对少年起到了作用,艾卢修斯脸上怒气尽消,只是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
“请您原谅,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希望……我希望再次与您相见,了解我哥哥和您一起时的情况。”
“你可以来第六宗找我,先生。无论你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艾卢修斯点点头,转身在公主的脸颊上匆匆一吻,然后抽泣着往宅邸走去。
“可怜的艾卢修斯,”公主叹了口气,“他总是这么多愁善感,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你听出来了吧?他想在你的兵团里谋求一席之地。”
维林扭头看着公主,发现她收敛了笑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露出了严肃而专注的神情。“没听出来。”
“据说快要开战了。他希望跟随你前往库姆布莱的都城,找封地领主讨回公道。如果你拒绝他,我会非常高兴。他还是个孩子,我认为就算他长大成人,也当不了士兵,一旦上了战场,他只能是具漂亮的尸体。”
“从来就没有什么漂亮的尸体。如果他来找我,我自会拒绝他。”
她的脸色好看了些,玫瑰花蕾似的嘴唇微微一翘,绽放出温柔的微笑:“谢谢你。”
“就算我愿意,我也不能接受他。宗老已经决定,兵团内所有的官职都由宗会兄弟担任。”
“我明白了。”她的笑容中带了一丝感伤,因为维林显然不愿表露出有心帮忙的意思,“你认为我们和库姆布莱人会开战吗?”
“国王认为不会。”
“那你觉得呢,兄弟?”
“我觉得我们应该相信国王的判断。”他生硬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开。
“最近我很幸运地见到了你的一个朋友,”公主开口,他只好停下脚步,“谢琳姐妹,是这个名字吧?她在沃恩克雷管理第五宗的医疗室。我代表父王去那儿送礼。那姑娘很可爱,就是做事专注过头了。我说我们是朋友,她请我代为问候你。不过,她认为你可能早把她忘了。”
什么都别说,维林心想,什么都别告诉她。消息就是她的武器。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吗?”她催促道,“我可以派信使替你转达。我最讨厌看见友情无缘无故就结束了。”
她的笑容特别灿烂,维林记得上次在那座私人花园里,她也有过相同的笑容。笑容里透露出的是不容置疑的信心和与她年龄不符的世故,其中的意味很明显——她自认为看透了维林的心思。
“我很高兴,命运让我们再次相见,”见他不回答,公主接着说道,“我最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或许你会感兴趣。”
维林迎着她的目光,依旧一言不发,拒绝配合她玩游戏。
“我有解谜的爱好,”她说道,“我解决过一个困扰了第三宗一百多年的数学谜题。当然我没告诉别人,公主不该展现出过人的才智。”她的语调又变了,有种苦涩的滋味。
“您冰雪聪明,无人不知,公主殿下。”他说。
她歪着脑袋,显然听不进这种毫无意义的恭维之辞。“但近来有件事情令我非常困扰,而你牵涉得很深——宗老大屠杀。我不明白怎么都这样说,明明只有两位宗老因此丧生。”
“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为何令您挂心,公主殿下?”
“当然是其中的神秘之处。这是一个谜。为什么刺客要在那天晚上袭击各宗宗老?当时第六宗的学徒兄弟们分布在三家宗会里,这一步棋似乎极不明智。”
不管维林怎么想,公主确实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她有话要说。为什么呢?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于是您得出了什么结论,公主殿下?”
“阿尔比兰有个游戏叫做斗智棋,玩起来非常复杂,棋盘上有一百个方格,二十五颗各不相同的棋子。阿尔比兰人特别喜欢斗智,不论商场还是战场。我希望父亲日后能记住这一点。”
“公主殿下……”
她一摆手:“不提这个了。斗智棋这个游戏可以玩上好多天,聪明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掌握其中的奥妙。”
“我相信您已经掌握了,公主殿下。”
她耸耸肩:“不是很难,重点在开局。只有大约两百种变化,最好用的要数声东击西,看似层层布防,实则步步为营,暗藏杀招,不出意外的话,十步之内即可取胜。要想一击必杀,先要虚晃一招,把对手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关键在于,杀招所针对的,只能是一颗棋子,也就是学者,它不是最厉害的棋子,却是防守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而对手呢,总以为四面八方皆是杀招。”
“攻击所有的宗老只是幌子,”维林说,“他们的目标只是其中一人。”
“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两个。其实,如果按照这种思路大胆地设想一下,也许你才是真正的目标,刺杀宗老只是顺手为之。”
“这就是您的结论吗?”
她摇摇头:“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假设之上。而在此案当中,我假设凶手的目的是伤害宗会和信仰。直接杀死宗老们,当然可以实现目标,但新的宗老随即取而代之,比如滕吉斯·艾尔·佛尼,而我们有理由认为,他的晋升造成宗会之间生出罅隙。伤害由此实现。”
“您是说,这一系列的刺杀行动,目的是让艾尔·佛尼坐上第四宗宗老的位置?”
她扬起脸,面对天空,闭上眼睛感受暖暖的阳光。“是的。”
“您这些言论很危险,公主殿下。”
她笑了,眼睛仍未睁开:“只对你说罢了。还有,我希望你叫我莱娜。”
承诺没有起作用,他心想,所以她又拿这些话来引诱我。“林登过去怎么称呼您?”
她稍一犹豫,转过脸来看着维林的眼睛:“我们独处的时候,他叫我莱娜。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他在森林时给我写了很多信,所以我知道他很佩服你。当我听说他不在了,我的心……”
“为了爱情,再大的风险也要承担,否则不如不爱。”维林带着怒火,冷冷地说道,同时凶狠地瞪着她。公主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您对他说的话吧?”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维林看到她神色微变,似是哀伤,而她的声音听起来头一次没那么笃定:“他痛苦吗?”
“毒素在他的血液里肆虐,他痛苦地哀嚎,浑身血汗淋漓。他说,他爱你。他说,到马蒂舍森林是为了得到国王的认可,这样你们才能成婚。在我割开他的喉咙之前,他要我带封信给你。火葬他的时候,我把信烧了。”
她闭上眼睛,这一幕美丽而又哀伤的画面,在她睁开眼睛后便彻底消失了。她的回答丝毫不带感情:“我一切听从父王的安排,兄弟。你也一样。”
听到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仿佛挨了一鞭子。原来他们是同谋,他们一起实现了这次谋杀。虽然维林当时松开了弓弦,却还是把林登送上了死路,让他撞上了那支致命的毒箭,而正是莱娜公主,把林登送上了前往马蒂舍森林的征程。他忽然想到,这或许全都在国王的计划之中,这起卑鄙的谋杀把他们绑在一条船上。
维林终于知道了,他对公主的敌意只是幌子,只是为了避免内心的自责,即便如此,他依然如故。莱娜公主确实冷血无情,城府极深,不可信赖。但最重要的是,维林讨厌她始终占据上风,而且轻而易举就能引起自己的兴趣。
公主的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维林这才意识到先前的情绪过于外露。是恐惧,他明白了。唯一一个令她害怕的人。
他再次鞠躬,心里既有内疚,也有满足:“失陪了,公主殿下。”
吉尔玛姐妹身材丰满,天生爱笑,明亮的蓝眼睛快活地闪个不停。“以信仰的名义,高兴点嘛,兄弟!”第一次见面,她就调皮地捏了捏维林的下巴,“你这是把全疆国的责任都扛在肩上了吧。苦瓜脸兄弟,他们都这样叫你。”
“你真觉得我们兵团需要一名医师?”诺塔问。
吉尔玛姐妹笑了:“噢,看来我要喜欢上你了!”她带着浓重的尼塞尔口音,半开玩笑地擂了诺塔一拳。
维林相当失望,但没有表露出来。埃雷拉宗老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派来谢琳姐妹,不过这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你需要的一切我们都会提供,姐妹。”
“那就好。”她大笑起来。这个月来,维林摸透了吉尔玛的脾气,她在讨论严肃的话题时喜欢纵声大笑,而当她一本正经地说话时,听起来温文尔雅,实则夹枪带棒。
“今天又有两个人断胳膊。”当维林走进用作医疗室的大帐篷时,她咯咯笑道,同时讽刺地摇了摇头。有四个人缠着绷带,躺在床上昏睡,她的助手正在处理另外两个伤者。助手是她硬要从兵团里挑出来的。令维林没想到的是,她挑选的两个囚犯,身子骨弱不禁风,无论怎么训练怕也成不了合格的士兵,但在照顾伤员时却心灵手巧。
“你要是再这么逼迫他们,一个月后就没几个人能上战场了。”她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蓝眼睛忽闪忽闪。
“战斗是很残酷的,姐妹。软绵绵的手段只能造就软绵绵的士兵,接着只能变成软绵绵的尸体。”
她的笑容略有收敛:“快要开战了吗?战争要来了吗?”
战争。人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自从国王传召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已经四周过去了,此事依然没有下文。疆国禁卫军只能在兵营里待命,不得外出。流言以惊人的速度到处传播:大批库姆布莱人云集边界;有人在尤里希见到了库姆布莱弓手;隐秘的绝信徒教派企图使用黑巫术干出各种邪恶的勾当。山雨欲来风满楼,维林只能尽最大限度加紧训练士兵。如果风暴来袭,他们要做好准备才行。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姐妹。”维林向她保证,“还有人出疹子吗?”
“我去过女士们的营地之后就没有了。”
近来有不少士兵突然出疹子,始作俑者是一帮赚钱心切的妓女。不久前,她们在距离宗会大约两英里外的树林里扎了营。维林担心宗会附近有妓女的消息传到宗老耳朵里,便命令柯瑞尼克军士挑几个靠得住的士兵,把那些女人赶回城里去。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老兵居然没有果断地领命:“您确定要这样做吗,大人?”
“现在有二十个人出了疹子不能受训,军士。本兵团归宗会管辖,不能容许有人溜出去找……以这种方式发泄欲望。”
军士眨巴眨巴眼睛,那张伤痕累累的老脸毫无表情,但维林可以肯定,军士忍住了笑意。跟军士说话时,他时常感到自己像个孩子,在对祖父下命令。“呃,无意冒犯,大人。兵团归宗会管辖,但兵团里的人不属于宗会。他们不是兄弟,只是士兵,当兵的隔三差五需要女人。不准他们……放纵,可能会有麻烦。并不是说他们不尊敬您,大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害怕将军的军队。但是,这帮家伙毕竟不是疆国的精英,他们训练已经够苦了,要是被逼得太狠,就会溜之大吉,哪怕抓到了要被吊死。”
“那出疹子的问题怎么办?”
“噢,第五宗有很多办法。吉尔玛姐妹可以解决,让她去看看那些女人,很快就能处理好。”
于是他们找到吉尔玛姐妹。等维林结结巴巴地提出请求,吉尔玛神情漠然地看着他。
“你要我到一个满是妓女的地方,给她们治疹子?”她冷冷地说。
“当然有人保护你,姐妹。”
她别过脸,闭上眼睛,维林有种掉头就跑的冲动,但他忍住了。
“我在宗会接受了五年的训练,”她轻声说,“又去北方边界受了四年的折磨,那儿尽是蛮子和寒风暴雪。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呢?跟疆国的一帮渣滓共同生活,还要照料他们的淫妇。”她摇头,“逝者肯定诅咒我了。”
“姐妹,我不是有意……”
“好吧!”她突然兴奋起来,“我去拿医药包。没必要派人保护了,不过我需要有人带路。”她眉毛一扬,问维林:“你应该不知道怎么走吧,兄弟?”
想起当时他结结巴巴说不知道的样子,维林有些难堪。柯瑞尼克军士说得没错,疹子事件很快就过去了,士兵们都很满意。当然了,在兄弟们的棍棒之下,经过好几周的苦训,也不能对他们的满意度要求太高。维林有意不向宗老汇报此事,兄弟们也都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你还有什么需要吗?”他问吉尔玛,“如果缺了什么,我可以派辆马车到贵宗去取。”
“存货目前还充足,斯蒙提宗师的药草园帮了很大的忙。他这人太好了,还教我手语,瞧。”她伸出肥嘟嘟却很灵活的手指,打起了手语,大意是:我是头讨厌的母猪。“意思是‘我叫吉尔玛’。”
维林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斯蒙提宗师真会教人。”
他走了出去,让吉尔玛姐妹继续处理伤员。帐篷外,到处都是一队队围着兄弟们受训的士兵。兄弟们想把学了一辈子的技艺在短短几个月内灌输给士兵们,这常常令他们心灰意冷,新兵动作缓慢,笨手笨脚,连最基本的搏斗技能也知之甚少。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林又不允许兄弟们使用杖子,引来了众口一词的抱怨。
“杖子不在手,驯不成好狗。”邓透斯说。
“他们不是狗,”维林回答,“也不是小男孩,至少大多数不是。要惩罚他们,就增加训练量或者罚做苦役,削减朗姆酒配给,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就是不要打他们。”
兵团如今齐装满员,有来自地牢的囚犯,更有源源不断前来报名参军的人。国王估计得不错,很多人是听说过维林的传奇经历后慕名而来,更有人不远千里赶来从军。
“很多时候,当兵为的是求口饭吃,”柯瑞尼克军士对此评论道,“他们为的却是在雏鹰麾下求取功名。”
几周过去,训练有了效果。士兵们的体格明显壮了很多,这归功于很多人闻所未闻的健康饮食。他们的站姿比以前笔挺,动作比以前灵活,操持兵器也有了章法,当然,需要学习的技艺还有很多。爬手加利思没过多久就基本恢复了体型,他经常光顾妓女的营地,总是情绪高涨,成了兵团里的开心果,时不时抖点笑料,引得同袍们前仰后合。不过他很识趣,训练时知道管住嘴巴。虽然兄弟们不能使用杖子,但在对打的时候怎么打疼对手,他们的办法太多了。最令维林满意的是军纪严明,他们很少发生斗殴,有令必遵,也没有人企图逃跑。忍无可忍的时候,他还是下令杖责,或是活生生地吊他们一整天。战争即试炼,维林心说。他想起了在马蒂舍森林里度过的悲惨生活,想起了那些宁愿翻墙而逃、穿越遍布库姆布莱人的森林,也不愿在围栏里多熬一天的人。
他看到诺塔正给一队比较强壮的新兵教授弓术。新兵都接受了射靶测试,大多数不合格,眼神好一点的分去了弩手队,继续接受弓术训练的,是技巧和力量相对较好的一些人。他们只有三十人左右,不过即便人数少,技艺高超的弓手仍是兵团不可或缺的力量。诺塔在教人学艺方面再次展现出高超的本领:他手下的人目前都可以射中四十步远的靶心,还有一两个人能够以极快的动作连续射中,而这通常只有宗会的兄弟才能做到。
“嘴巴不要碰到弦。”诺塔指点一个学生。此人膀大腰圆,维林还记得他来自地牢。他叫布拉克或是布拉克斯,是臭名昭著的偷猎者,后来在尤里希肢解一头刚死不久的鹿时,被御命林官当场抓住。“箭尾拉到耳后再放弦。”
布拉克或是布拉克斯使出吃奶的劲,然后一松弓弦,箭矢呼啸而出,射中了靶心上方几英寸处。“不赖。”诺塔对他说,“但你放弦的时候弓臂还是往外摆了。记住,这是战斗用弓,你不是在打猎,要尽快地往后拉弦。”见维林走近,他拍拍手,让手下的人都看过来。“好了。把靶子往后挪十步。第一个射中靶心的人,今晚可以多喝一口酒。”
手下们挪动靶子的时候,诺塔转过身,向维林深鞠一躬:“见过大人。”
“别这样。”维林看着那群一边说笑一边从靶子上拔箭的士兵,“他们心情不错。”
“那是自然。每天吃穿不愁,还有酒喝,往林子里走几步,花不了几个钱就可以玩玩女人。大多数人做梦都过不上这样的生活。”
维林端详着他的兄弟,又看到了那种忧心忡忡的神情。自从他去了马蒂舍森林后,眼里便总是阴云密布。休息的时候,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不愿搭理人,只对士兵们每晚调制的各种混合酒情有独钟。有好几次,维林差点脱口说出他家里人的命运,但国王严令禁止,因此终究没有开口。他似乎老了很多,维林心想。虽然还不到二十岁,可他有一双苍老的眼睛。
“巴库斯呢?”维林问他,“他应该来教战戟。”
“又去锻造场了。这些天他都没离开过。”
从马蒂舍森林回来后,巴库斯就不再排斥打铁的活计了,他主动找到耶斯廷宗师,整日在锻造场打造兵团所需的新兵器。尽管格瑞林宗师的兵器库相当大,但摆在架子上的兵器连供应全体士兵都不够,何况还要供宗会使用。维林并不反对巴库斯重新拿起锤子,尤其是看到这让巴库斯很开心,但如此一来,他不能履行在兵团的职责,也着实令人烦恼。维林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跟诺塔也有必要谈谈。
“昨晚你喝了多少?”
诺塔耸耸肩:“六杯过后我就没数了。睡得倒是挺香。”
“那是。”他叹了口气,打心眼里不想说这些话,却又非说不可,“我不反对你喝酒,兄弟,可你是兵团里的军官。如果你一定要喝,请不要当着士兵的面。”
“可他们喜欢我,”诺塔假装无辜地辩解道,“他们总是说:‘跟我们一起喝吧,兄弟。你跟雏鹰不一样。我们没那么怕你,真的没有。’他们甚至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去嫖妓。我很感动。”他看到维林惊骇的模样,不由大笑起来,“别担心,我还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而且我听说,去了那个营地,十有八九裤裆子里火烧似的难受。”
维林决定不把疹子已经控制住的消息告诉诺塔。他朝那些弓手们点点头:“他们何时能准备好?”
“七年左右,他们就能赶上我们的水平。你觉得库姆布莱人能给我们这么长时间吗?”
“只能说,但愿吧。我的意思是,他们能上战场吗?能打仗吗?”
诺塔看着他的手下,那双忧郁的眼睛神色漠然,毫无疑问,他正想象着他们在战场上砍杀、流血。“他们能打,”他最后说道,“这帮可怜的家伙。他们可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