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021 怪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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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坚硬的手术台无法契合身体的弧度，我下意识地扭动身子，在充斥着刺鼻气味的实验室里，如同脱水的鱼大口呼吸。我仿佛被丢弃的一次性医疗消耗品，低劣而无人问津，在塑料的垃圾桶中消耗着时间。
唯独，从额头传来了似曾相识的温度。
那温度源自胡烁的掌心。在一片死寂中，我仿佛出现了幻觉，好像我只是得了风寒，蜷缩在怎么也暖不热的被窝里，而晚归的丈夫端着一杯热茶，关切地探上我发烫的额头检查我超标的温度。我甚至在他掌心的纹路中，感应到了一丝丝转瞬即逝的留恋。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胡烁将更多的导联贴片依次贴在我的额头，动作专业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啪嗒。
大门再一次被人推开。
胡烁手中的动作停顿片刻，缓缓抬起垂下的眼睑，对门口逆光的身影开口道：“怎么，不是都派了一个人来了吗，还非要亲自监督不可？”
陈路青的脸从黑暗中显现，踏入头顶无影灯的照射范围，我这才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摆摆手示意站在角落里的研究员出去，随后自己倚在墙角：“抱歉了胡教授，眼下情况紧急，我不得不这么做。”
胡烁冷笑，放下手中的针剂：“呵，情况紧急？紧急到你在先生面前随便乱咬，随手指一个人就说她是X？”
我愣住。
先生？难道这是涉黑组织头目的代号？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之前我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进行所谓的检查，要被莫名其妙当作实验体来对待。原来，陈路青为了交差，竟然敢随口说我就是惊人院里长久以来寻而不得的X。
然而涉黑组织的头目“先生”并不那么轻易相信我就是X，所以才会出现如今我被拿来验明正身的情况。毕竟，由于胡烁和陈路青的隐瞒，“先生”从最开始便认定院长才是唯一的X。
所以，陈路青这一招，只不过是在利用对我的检查来拖延时间而已。
难道说……她现在已经派人去惊人院抓捕院长了？！
陈路青压低声音：“胡教授，究竟是不是我乱咬，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胡烁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转身操作一旁的仪器，随着按钮的调节，我只感觉指尖发麻，随后，一股强烈的刺激如同电流钻入我的身体，在我的血液里沸腾。
“啊——”我猛然抽搐。与此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过往的记忆，金州的阳光、青葱的校园、温暖的掌心、冰冷的仪器……这也更加让我肯定了，自己绝对不可能是X的判断。
因为，X这种生物是没有过去的。
X被激活成人类的形态，只不过是借用了亡者的相貌，接替了亡者的身份存活，因此不可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过往”。盖爷年轻的时候是警察卧底，尧尧小时候也在编辑部出现过，而我也有在M国读书的经历……所以，我们都不可能是X。
至于真正的X究竟是谁，我此刻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我的过往如同跑马灯般在眼前迅速划过，胡烁曾经的模样和院长的笑脸逐渐重叠，模糊，撕裂，最后化作一团火焰，引燃了黑暗中的富新大厦。
强烈的刺激让我神志不清，我不知自己究竟是清醒着还是昏睡了，只能断断续续听到身旁胡烁和陈路青的对话。
“你有你想保护的人，我也有。”陈路青说道。
“那你的孩子……”这是胡烁的声音。
陈路青厉声打断：“可如果孩子只是个你所谓的‘未知’，而盖世现在就面临着生命安全的威胁，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什么……意思？
孩子？谁的孩子？我头晕目眩，努力辨认他们的声音。
“我会，舍弃自己。”
我两眼一黑，终于昏死过去。
阴冷如此，世界也是。
“醒醒。”
睡梦中，我感到有人在轻触我的脸颊，那指尖冰凉，如同没有感情的器械。
我恍惚睁开眼，熟悉的人影挡在刺眼的灯光下，晃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刚要开口，却感觉有人在拆解我手腕上的枷锁，随后实验台微微倾斜，我猛然跌入一个怀抱，身上连接的导联线路一瞬间全部被扯掉。
“走。”胡烁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
“什么……”我摇摇晃晃，还未站稳就被人拦腰抱起。
连怀抱都是冷的。胡烁突然加快脚步，解锁实验室大门，随后沿着狭窄阴暗的走廊往前方大步而去。
“胡教授？”路过的组织成员疑惑地看着我们，“检查结束了吗？先生还在等着检查报告……”
“还没有，”胡烁垂下头，似乎在躲闪对方的眼神，“还需要用到另外的仪器。”
那人愣了愣：“另外的？可您之前不是说，实验中心的仪器是最……”
“你接触过X吗？你知道怎样辨别被完全激活的X吗？你知道都需要进行怎样的检查吗？”胡烁厉声打断对方的质疑，“要不检查报告你来写？”
那人急忙住了嘴，给胡烁让开去路。
我缩在胡烁怀里，却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呼吸。
“不过……”
刚走了没两步，胡烁便再一次被那人叫住：“胡教授，您就一个人，恐怕不太安全吧？我陪您去。”
胡烁攥紧了双手：“你是在质疑我吗？”
那人一边缓步上前，一边按下耳麦：“不不不，胡教授，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实验室的几个兄弟突然断了线，我担心您的安危正要去查看，这不刚巧碰上你嘛。”
胡烁咂咂嘴，见实在瞒不下去了，只好清了清嗓子：“你还愣着干什么呢？”
我和那人同时怔了怔，还未等那人反应过来，就听砰的一声，那人便身子一软倒在了走廊里。
站在那人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某。
我倒抽一口凉气，瞬间清醒：“王某，你怎么在这儿？！”
王某没有平日的矜贵模样，穿着件看起来异常廉价的运动装，还戴了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就像这组织里一个跑腿儿的。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哎哟我就说嘛，糊弄不过去的！别看这都是些黑社会的，但好歹是搞科研的，不好骗！”
我一脸疑惑地看向胡烁：“你……你和王某认识？”
胡烁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将我轻轻放下：“快走吧，实验室放倒的那几个估计没多久就会醒来。”
王某摆摆手：“走吧，原路撤退。”
撤退？我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转身一把将“胡烁”脸上的疤痕撕下，一张熟悉而陌生的笑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就知道……”我无奈摇头，“你不好好地在院里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
院长无辜地耸耸肩：“这……我这不是来救你吗。”
我气急败坏地扯下身上的无菌布，将衣袖挽起来方便活动：“救我？救我有什么用？！你们俩究竟知不知道现在最危险的是你们？他们要的是X，不是我！”
王某堵上耳朵，咧嘴后退两步：“先别吵吵了，等回去了再骂成吗？再说了，我又不是X，关我什么事？”
我怔住：“你……你不是？”
院长点头附和：“王某虽然看起来身份成谜，但我能打包票，他绝不是X，你就放心好了。”
那……惊人院的另一个X是谁？
我回过神，转身掐住院长的肩膀：“你的声音怎么回事？怎么和胡烁一模一样？”
院长清了清喉咙：“这个，你之前不是在第三培植中心种了很多怪味花吗？”
我恍然大悟。
怪味花是一种颜色妖冶的超级生物，开的花颜色鲜艳，乍看之下和普通鲜花并无差别。但它之所以叫怪味花，就是因为它开花时，散发出来的味道特殊，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花香，但也说不上难闻，总之是个稀奇古怪的味道。
它散发的气味，能改变人的声音。
所有的发声体必定有某个部位振动产生波动，例如吉他靠弦，人靠声带……声音的音波必须靠介质来传递。声音的性质有三要素：大小、高低、音色。其中声音的大小决定于声波的振幅，而波形决定音色，频率决定高低。例如常见的80%氦气和20%氧气，密度是正常空气的三分之一，因此吸入了此种气体后，说的话听起来和平常不一样。所以，怪味花的气味通过改变空气密度来更改波形，进而影响音色。
“没办法啊，谁让我和胡烁长得一模一样。我调整了好久才终于接近胡烁的音色，然后又用千层皮做了烧伤的疤痕，才成功混进来的。”院长解释道，“至于骗不过去的，就交给王某解决了。”
我加快脚步：“先不说这个，你这样闯进来无异于羊入虎口，我得先保证你的安全才行。至于另一个X，等我们安全了你再好好解释给我听。对了，盖爷呢？”
王某跟在我们身后：“盖爷被关押在其他地方，放心，他目前没有危险，咱们先逃出去，再想办法救他。”
我本想反驳，可想到陈路青和盖爷的关系，便也放下心来。
毕竟是女人，就算立场相悖，也是曾经相爱的人，念不念旧情，从上次在麻辣烫店地下把盖爷从铁笼中放走就能看得出来。
“所以现在，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才行……”院长在前面带路，回头对我说道。
然而，走廊拐角尽头突然出现的身影阻拦了我们前进的脚步。
“晓可以走，但你得留下。”
真正的胡烁手持文件夹，冷冷地站在前方开口道。
冗长的走廊两端，中央的吸顶灯忽明忽暗，胡烁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除了脸上的疤痕外，和胡烁一模一样的男人站在我身旁，被头顶的灯光照得惨白。
“初次见面，我该怎么介绍自己才好呢？”院长率先开口，伸出手将我护在身后。
远处的胡烁冷笑一声，将手插进口袋里，一步步向我们靠近：“介绍就不必了，这世上能顶着这张偷来的脸生活的，也就只有你这个未完成品了。”
未完成品？我敏感地捕捉到胡烁话中的细节。
说实话，院长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太正常。按照胡烁留下的研究报告来看，X被激活为人类之后便再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形态，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无限趋近于人类，又高于人类。但院长的状况却让我有些棘手，这五年来，他之所以行踪诡秘，不常与惊人院内的员工接触，就是因为他的状态不太稳定。正如早前盖爷巡夜时发现院长办公室内的复影一样，他总会时不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形态，裂变、融化、断裂……巨大的痛苦让他无所适从，而我也只能每次紧紧将他拥在怀里，试图替他分担一些。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所以，他总是独来独往，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才会让复影无意记录下他状态不稳定的瞬间，而被盖爷认定为“怪物”。
“我之所以是未完成品，这恐怕都得拜你所赐吧？”院长的话打断我的思路，他强势上前，站在胡烁的对立面。
我瞬间反应过来。
激活人必须目睹最爱的人死亡，才能顺利激活X。这条铁律我从未怀疑，但是我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在我和院长这里出现了意外。
因为，胡烁并没有真正地死亡。
所以，我并不是一个完全合格的激活人。
因此，院长形态不稳定，没有人类的感情，承受巨大的痛苦……这些都是因为，他不是个完完全全被激活的X！
下一秒，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如果院长想要获得完全形态，除非……胡烁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给你两个选择。”胡烁忽然开口，同时将手中的文件夹递上来。
院长抬手接过，迅速扫了一眼。
“什么选择？”院长眼神闪烁。
胡烁摊开手，咄咄逼人：“一种选择，我把这东西交给先生，然后按响我手里的警报器，这样你们谁也别想走。”
“你不会的。”院长笃定地打断胡烁的话，“你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瞒住这个吗？我敢肯定，你一定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算我不出现，你也一定有办法把这个替换掉。”
胡烁将头稍稍歪向一侧，似乎成竹在胸：“所以，另一种选择，这东西交给你亲手销毁，我放他们走，你跟我留下。”
“不行！”我拒绝，“X绝对不能落入你们手中！”
然而，院长对此却没有丝毫的表态，只是死死握住手中的文件夹。
我趁机后退一步，拿手肘撞了撞身旁的王某，压低了声音道：“喂，快想想办法。”
王某也用接近无声的言语回应我：“什么啊，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不是有超能力吗？”
“什么？”王某一脸迷茫。
我急得直眨眼：“就是……上次那个，能让人跪地不起的那个。”
王某翻了个白眼：“什么啊，我才没有什么超能力……要真说起来，我的超能力就是超有钱。”
我气急败坏，不再理会胡说八道的王某，一步上前横在胡烁和院长两个人中间：“胡烁，你清醒一点，人类就是人类，就算摄入了高级生物的基因又能改变什么？我不管你是为了金钱利益，还是为了自己的科研愿景，我绝不同意把院长交给你。”
胡烁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同不同意不是你说了算，要问他。”胡烁扬了扬手中的报警器。
院长闻声便没有任何犹豫，唰的一声抽出文件夹中的纸页，迅速撕碎，随手塞进了自己白大褂一侧的口袋里，然后啪地合上文件夹干脆利索地还给胡烁，看都没看我一眼：“王某，你带晓博士走，我留下。”
我大跌眼镜，转身压低声音质问院长：“你疯了？！你是X，你留下会有什么后果不知道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你和王某先走，我想办法拖住他！”
院长摇头：“你别忘了，陈路青现在指认你是X，你就不怕被他们塞进那个提取基因的仪器里？”
“就算我躺进去，他们也提取不出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你不一样……”我反驳道。
院长听我这么说忽然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我有些蓬乱的头发：“笨蛋，你明明也是生物科学领域的专家，怎么连这些都不懂？就算你不是X，可一旦躺进那个高辐射的提取基因的机器，以人类那样脆弱的身躯，会瞬间灰飞烟灭的。”
我愣在原地：“可是……如果你被放入那个机器，就会彻底沦为工具，再也没有自己的生活。而且，X的基因就会被他们制成优化药物，高价贩卖到世界各地……那样，世界不就乱套了……”
院长久违的灿烂笑容浮现在我眼前：“这世界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对我而言，你才是我的世界。”
“呵。”胡烁的表情五味杂陈，仿佛他就是挥着双翅的恶魔，用手中带血的刀剑将王子和公主狠心劈开。
我死死抓住院长的衣领，眼眶发烫，仿佛他下一秒就会离我而去：“你别再这样说了！我是站在大局角度才做出的决定，哪怕是死……毕竟，你知道的……”我回头看了一眼阴影下的胡烁，“我的世界早已是黑暗的炼狱，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我了解你，你不必运用自己的生存本能来说一些看似能动摇我的话……”
院长张张嘴，似乎有些惊讶，随即苦笑摇头：“不是的。”
我不解地看向他。
“这不是生存本能，”院长用他冰凉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自从我被你带到这个世界，拥有了人类的身份，我就从来不必讨好谁才能活下去。我主动接触别人，学习讲一些看似肉麻的情话，全都只是想试试，看自己究竟会不会心动。”
我呼吸一窒。
“心若动了，或许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活着，而不是……作为某人的代替品。”院长透过我耳畔的碎发，看向身后的胡烁。
我急忙反驳：“你才不是……”
然而，我话音未落，院长便迅速转身抽手，只见一道身影从我眼前掠过，而我死死地抓住的白大褂，仍旧留在手心。
“王某，带她走。”
这是院长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一直到我昏睡，一直到我被人安放在柔软的沙发里，一直到我睁开眼，陪在我身边的，也就只剩下那件白大褂了。
“你醒了？还好吗？”尧尧守在我身旁，见我有动静，便急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打了个哈欠，“晓博士你饿吗？我给你弄点吃的。”
“王某呢？”我嗓音沙哑。
尧尧面露难色：“那个，他怕你怨恨他，就请假回家躲着了。”
我的身体如撕裂般疼痛，缓缓坐起身，随手端起旁边的杯子润了润嗓子。
“哎，晓博士，那是我的……”尧尧来不及制止。
干姜水的味道。
清冽、冰凉、透彻，但又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暖。
“呵……”我垂下头，却不舍得松开一直紧攥手心的白大褂，“我差点忘了，你也喜欢喝这个。”
滴答——
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入杯中，溅起了不规则的涟漪。
我的心里似乎有两头饥饿而残暴的巨兽，相互撕咬，相互折磨，相互争夺，把我原本坚硬的心脏糟蹋得遍体鳞伤。
我们明明都预料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为什么仍旧无力改变这最后的结局？难道他从出现开始，就是个注定的牺牲品？
我把头埋进院长留下的白大褂里，像一只贪婪的猫，汲取他最后存留的一丝味道。
等等。
柔软的白大褂在我的怀里发出异响，我疑惑地将手伸进口袋，这才发现，里面放着院长从胡烁那里拿走并撕碎的纸张。
我颤抖着手将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直到最后一片上“检验结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我才终于明白了，惊人院内的另一个X，究竟是谁。
名称：怪味花
发现地：某地铁站C出口的花丛中
简介：一种颜色妖冶的超级生物，开的花颜色鲜艳，乍看之下和普通鲜花并无差别。但它之所以叫怪味花，就是因为它开花时，散发出来的味道特殊，而它散发的奇怪的气味，能通过改变空气密度来更改人的声音。
特点：开花时散发的味道奇怪
院长之所以能够拥有胡烁的声音，是因为他身为超级生物X可以与其他超级生物进行交流，以此来进行气味浓度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