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朗诵的声音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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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会朗诵的流行，让职场中的人们更加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行色匆匆，似乎来不及去静观一朵花开，去体验萧红笔下“晚饭过后，火烧云上来了”的童趣，去感受朱自清“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的欣喜……这些生活中容易忽略的感动，在每一本打开的书里，在朗诵的声音里，相遇了。
全国各地线上线下的读书会，洗涤着城市的喧嚣，如同曲水流觞，一觞一咏，畅叙经典，风光无限。如果像尼采说的“读书，就是沿着作者的脚印去看沿途的风景”，那么当我们合上书不愿从书里走出来，流连于书里的风景且想把它们大声说出来的时候，那就像个孩子一样，去放声歌颂。如果恰好有一个舞台，大家都在看在听，这时候，发出来的声音，就是朗诵。
朗诵，不是一种职业，却是会说话的职业里最需要的基本功，是我们演讲表达的童子功，有助提升口语交际能力，提升雅言雅行。
声音塑造朗诵艺术
网络时代语言的狂欢带来语言的庞杂，融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的语汇，通俗化（甚至低俗化）、平面化造成了浅薄、表面、易碎的网络话语泛滥，而其中38%的信息是通过语调等声音来传播的。当我们执迷于声音的时候，反而遗忘了交流的初衷。于是，产生了无病呻吟的朗诵、歇斯底里的朗诵，如“叫魂”一般大行其道，造成长期以来人们对朗诵艺术的误解。
的确，有的人情绪贲张，尽情朗诵，可是，台下的观众并不买账。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交流不可能是观点和愿望从一个主体到另一个主体的内心传递，而是我们用解释性的话语投身于一个与人共享的世界。
这解释性的话语来自“真切感受与精湛技艺”，二者缺一不可。没有声音技巧的感受，并不是朗诵艺术；徒有声音技巧而失去真情实感，则言之无物、苍白空洞。
何谓朗诵？朗，声音清晰响亮；诵，有技巧、有感染力的表达。朗诵既是一种兴发感动，也是一种用清晰响亮的声音面对观众尽情表达作品思想感情的语言艺术。
早在先秦时期，《尚书·舜典》就记载了“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亚里士多德说：要把语调适当安排，借以表达不同的情绪——什么时候说得响亮，什么时候说得高，什么时候说得低，或者不高不低，根据不同的主题，采用不同的节奏，这正是应当记在心中的三件事——音量、音高和节奏。
无论东西方，朗诵最大的难点正在于言为心声。“兴发”状态使人的内心处于一种敞开的状态，渐渐融入了个人对文字作品的感悟和内心的律动，促使发声器官积极启动，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流露，或豪放，荡气回肠；或婉约，浅吟低唱。诵者对文字内涵意蕴的专注与沉醉，自然引发声音的抑扬有致、跌宕起伏的韵律，言语应和，耳听目遇，往往会引人心动，感化听者。久而久之，潜移默化，行不言之教。正如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所说：要在字里见出意象来，听出音乐来，领略出情趣来。诵诗就是要把这种意象、音乐和情趣以声调传出。
时光雕刻文学经典，声音塑造朗诵艺术。
若没有“兴发感动”的状态，漂亮的声音只是一张华丽的包装纸，朗诵制造的是“文学视听赝品”，乍一听，只有好声音而已。而已。
当你朗诵，从心里诵出声音，告诉自己，告诉他人，如何在生活中发现美，发现趣味，创造力量的时候，你是很享受的。
“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你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陈力丹在《精神交往论：马克思恩格斯的传播观》中的这个观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角度：朗诵需要观众，更需要观众的审美素养。从接受美学理论来看，朗诵的意义只有在观众欣赏的过程中才能产生。
当你有机会站在舞台上，你朗诵得好，恰好听众也懂朗诵，艺术享受就美好地发生了。
朗诵七戒
一说朗读，就想到刻板呆滞地念；一说朗诵，就想到拉腔拖调地唱，书声琅琅的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脱离生活语言规律，不顾艺术语言特点，造成朗读不美，这正说明：朗读需要较深的语言造诣、声音修养，以及较强的理解和感受力及将二者转化为声音艺术的能力。“气息、声音、语气、语势、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朗读过程只有达到一个多重和谐的整合过程，才可以说进入了美学层面”。
朗诵只有真诚、质朴，才能感人至深，发人深思，观众才会愿意亲近、欣赏，并深深地被感动。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声音流露感受，才能感染听众。播音艺术家齐越先生说：“要动真格的……我曾深入基层体验生活，与作者编者促膝长谈，像导演分析剧本那样，逐字逐句推敲每一个字句所表达的思想与感情，当我坐到话筒前时，我便忘却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完全与伟大的人格融化在一起了……”
朗诵也是，要动真心。正所谓，“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内”。
“动于衷”未必能“形于外”，因为缺乏声音技巧，舞台上的歇斯底里、无病呻吟的声音抹杀了艺术；缺失了将内心感受外化出来的声音技巧，就会削弱语言表现的艺术张力。“情动其真”，“艺取其精”，才触摸到了朗诵艺术的精髓。
朗诵被诟病，不是没有原因。大致可归纳为两大问题：
一是，“情不够，声来凑”的假积极。朗诵者还没有深入文学作品，就开口，造成“言不由衷”，在舞台上状态紧张，嗓子也会跟着紧张，声音突破了极限，甚至歇斯底里，没有真情实感，卖力却并不讨好。
二是，理解了文学作品，内心感受充沛，但不会用声音，难以达到“言为心声”。
朗诵，是不能轻易开口的。舞台不同于生活，真感受没到位，更不能开口。
音高、音量、音长、音色是声音的四要素，朗诵舞台犹如调色盘，声音的任何一种技巧都离不开这四个要素。
具体而言，保持汉语拼音音素的特有音色，声、韵、调统一，吐字清楚，字正腔圆，四声标准的普通话，是朗诵起码的要求。要驾驭舞台，朗诵比生活中说话声音跨度大，声音稍夸张，吐字过程中既要字腹元音拉长立起，又要使人感到亲切自然，准确生动地表情达意。
在舞台上朗诵时，声音的艺术可概括为以下“七戒”：
一戒歇斯底里。音高要有节，高而不喊。
二戒故作深沉。音低要沉住，低而不散。
三戒拖泥带水。音长要拉开，长而不瘪。
四戒哗众取宠。音量要适中，大而不僵。
五戒矫揉造作。音色要圆润，亮而不浮。
六戒空泛无物。音量加大时，气足不拙。
七戒自我欣赏。音量减小时，声虚不浊。
声音要素不是孤立的，而是互相关联、互相配合，表达真情实感。
比如，朗诵鲁迅的《祝福》片段：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是”这个字，低音拖长，音高低与音长短相配，音长要拉开，音低要沉住，如实反映出“秘密”的神态。旁白也不是简单的讲述，而是要有同情的态度。
而朗诵鲁迅的另一篇散文《记念刘和珍君》时需要不一样的态度和用声技巧：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下劣，一是中国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进入当时的刘和珍君牺牲的场景，感受鲁迅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之后，是压抑中的平静，此处，声音停顿时不温不火，在说到“恶意”后稍微顿挫，表示胸有成竹。“但这回”三字结束时声音要扬起，悬住，着意强调。下边就势而行，“意外”之后不收束，为引起下文稍微拉长，似未完成句。第一个“一是”后面要停顿，控诉当局凶残。第二个“一是”要低起，稍停，表示对流言家的蔑视。第三个“一是”不但上扬，而且要和“中国女性”连在一起，然后声音停顿，说到“女性”要用钦佩、赞扬的语气，音高上行，音量渐强，音长稍长，再转而低音下降。“临难”以后，继续缓收，到“从容”时，坚实地结尾。
同样是鲁迅的作品，不同的文体，需要传达的感情是不同的，朗诵时的音高、音量、音长、音色调节控制也不同。
张颂：《朗读美学》，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2年。
朗诵技巧
经典古诗，寥寥几笔，却蕴含着百转千回的人生传奇，要“传神”，声音怎能不慎用？几百年过去了，“传声”需要感受先人，了解当时作者的心境，发出的声音才有依据。
方法一：声音深入诗意，顿挫兼顾格律
格律诗，每行字数相同，平仄相同，不能因为文字形式相同，就千篇一律。只顾及顿挫规矩，就会削弱诗意与诗情。朗读诗歌时，把丰富意蕴的诗歌读成了欢乐的儿童歌谣，腔调固定呆板，实在不少见。
不少人在读《春晓》时，都会将它错误地理解为一首赞美春天的诗，朗朗上口，但是，要准确传达诗中的情感，必须先对诗歌写作背景有一番了解，包括创作背景和作者的情感。比如，这首诗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它是否确是表达诗人孟浩然对春天的向往和喜爱，还是对“残红遍地”的伤感？它的背后隐藏着怎样鲜为人知的故事？
从这首诗来看，孟浩然才华横溢，非常直爽，但因一句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得罪当时的皇上，“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奈何诬我？”（《唐摭言》卷十一）。于是，孟浩然被放还未仕，隐居鹿门山，丢失了机遇。这首诗是孟浩然仕途绝望回到自己故乡之后写的。了解了这样的背景后再读这首诗，就能更好地理解每个字的意义和如何用声音深入诗意了。
春晓
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
“春眠”，应该是坦然舒适的感受，平起，“眠”字比“春”字稍强稍长，“不觉晓”有朦胧感，不知不觉天就亮起来了。由睡而醒，轻松自如，语速较快，稍扬。
处↑处↘闻↑啼鸟↘。
“处处”，四周树上、空中传来鸟鸣，欢快清脆。因此，声音高起，较长，较强，第二个“处”字稍减。“闻”耳听不暇的感受，不应只沿“处处”下滑，而要开始上行，以接“啼”字。“啼”，顺阳平声调扬起，鸟鸣声高而扩展，然后下降为上声的“鸟”，作为明确的指称，且显示忽左忽右地飞，快收，顿住。
夜来↑风雨声↘，
“夜来”回忆，沉缓，“来”稍长。“风雨声”风声高平，雨声下降，“声”字托住，余音仍在。
花落↘知~多少↘。
“花落”中度平起，接去声“落”，下行，有惋惜之情，又无可奈何。“知”字平起，隐含“不知”。“多少”，感慨，声音再抑。突出诗人的内心感受及于清新自然之中对“风雨、落花”的人生感悟，流露着淡淡的叹惜。
诗歌讲究押韵，朗读时，韵脚应得到足够的表现，不应淹没在诗行之中，让人听不出来。但韵脚不是重点所在，要在不干扰重点重音的基础上，加以显示，稍微加重，或给以延长，使得节奏感由于韵脚的回环往复得以强化。循规蹈矩而不刻板生硬，起伏变化又不失工整。
方法二：充分理解诗文，抑扬浓淡才出神采
在了解诗意之外，只有对诗歌语言表现的准确捕捉，才能读出独特的抑扬顿挫之感，在朗诵中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诗人的风采。李白一生游历山水，有一座山最难以释怀，用心去跟这座山对话，写就一首传唱千古的诗，这首诗就是《独坐敬亭山》。诗中表达了李白离开长安十年后游敬亭山时的孤寂，饱经世态炎凉后寄情山水的心境，对横遭冷遇的蔑视。
独坐敬亭山
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众鸟高飞尽”貌似写景实际是比喻达官贵人都是众鸟高飞，朋友都离开了自己，连天边一抹浮云也离开了。
朗读时，“众鸟”令人不愉快，轻吐字，不着力。“高飞尽”的“飞”，由近及远，“尽”声音由高到低，由强到弱，从视野消失。
“孤”字，轻出，合口稍小，“云”字，松唇。“独去闲”强调“独”字，合口则沿阳平延长，再接“去”字，沿去声下行。“闲”字稍扬，带有“由他去吧”的意味。
相~看↑ 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在朗诵这两句时，可以先感受李白的故事：据说另一位与敬亭山相关的人是李白的红颜知己——才华横溢的玉真公主，她将李白推荐给了哥哥，也就是当朝皇帝唐玄宗。皇帝玄宗“下辇步迎”，非常欣赏李白，李白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进到大殿之上为皇帝作诗的人。但好景不长，在小人的谗言之下，李白被“赐金放还”逐出宫门，玉真公主听说后愤然上书，要求辞掉公主的名号来力挺李白。玄宗皇帝置之不理，李白从此浪迹天涯。但李白却不知道，玉真公主为了寻找他，踏遍千山万水，守候在他们曾经谈诗论道的地方——敬亭山，苦苦地等李白归来，整整等了七年，最后抱病而终，至死也没有再看到李白。李白辗转回到宣城敬亭山，当听说公主为此守候了他七年之久，非常伤痛，李白独坐，面对敬亭山，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独坐敬亭山》。最后，年迈的李白，守候在敬亭山脚下。
朗读时，“相”字声音拉长，似两点相连，促膝谈心，“看”音高提高，似知己相会，情意绵长。“两不厌”的“两”字要加强上声的“前半上”似“半去”，下行，沉稳，“不厌”毫无疑问，轻轻带过，“厌”去声，但不可过重。“只有”强调加重，重音，果断停住，以示肯定判断。重音要少而精，不宜杂多，只有少而精才能深刻。“敬亭山”重音不宜太重，表示“自然是它”，但要声音坚实，稍长，收束全诗，余味正浓。
重音，不是单纯地加重声音，而是快中显慢，抑中有扬、轻重变化都可以表达重音，突出重点，使语流速度保持在古诗内涵所充实的时值中，在声音的延续或转变中体味诗人的深情与深意。
简单的声音标记符号是一种参照，紧紧扣住诗的精神实质，就不会因为文字格律相同而产生固定腔调。这一点，在朗诵中非常重要。
朗诵不同于生活中的谈话，不同于语文课上的朗读，也不同于大会上的发言或演讲，更不同于话筒前播报新闻，而是朗诵者以个人身份“当众孤独”地创造文本情境，忠实原作，口出有据，声音充实着字里行间的诗意与韵律。而在唯美的现代爱情诗里，情声气结合的状态是怎样的呢？在很多场合，舒婷这首诗歌——《致橡树》，成为最受朗诵者偏爱的一首：
致橡树
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阳光。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诗文中，“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是文眼，传递婚姻爱情的价值观——真正的爱，是平等。朦胧诗，并不朦胧。
不过，这正是朗诵这首诗时很多人面临的问题所在——炽热的情感，与强烈的音高，仿佛互为因果，又似一对矛盾。比如，有的人情感炽热就飙高音。其实，不必这样：音高太高，实声过强，给人革命者的气势，缺失了爱的柔情；有的人音高太低，似委曲求全，低沉虚柔的声音淹没了平等的爱情观，言不及义，听起来已篡改了诗人的本意。
文字之外有一条看不见的声音界限：音高不可高于前额，低于胸口。对于《致橡树》的朗诵，音高的高低与平等的爱情观之间，对应着微妙的心理：高音不攀附而上，低音不委曲求全。
在声音的调色盘里，有朗诵者的人生观。
【延伸阅读】朗诵三大要义
张颂教授在首届“夏青杯朗诵艺术大赛”决赛上提出“朗诵没有复杂的辅助工具，朗诵有三大要义”，具体如下：一是朗诵的激情。朗诵者对人生、对社会一定要有满腔的热情，这样才能投入到作品中去。
二是朗诵的意境。朗诵的名篇佳作，不仅只是语言美，更重要的是它营造了一种意境。朗诵者必须把听众和观众带到意境里面，让大家能够感受到作品的意境美，使人的心灵受到触动。
三是朗诵的韵律美。我们汉语韵律美非常重要。夏青老师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他的字正腔圆，他的铿锵有力，他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都值得我们后辈努力学习，包括广播、电视的播音员、主持人，也包括朗诵爱好者，大家都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如果我们丢掉了民族精神，丢掉了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我们的语言就会显得干瘪和苍白。
张颂编著：《诗歌朗诵》，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