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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紫的天空其实是阴天的傍晚(1)

书籍名:《锦瑟无端》    作者: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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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星期六,晚上八点半,我在16路公共汽车倪家桥站由北向南开的那一边的站台上等人。

6月的傍晚,天空总有点泛紫。这种紫色很短暂,也很脆弱,待真正进入盛夏之后,它们就会消失了。这种淡淡的紫色不是晚霞的缘故。泛紫的天空其实是阴天的傍晚;而晴天的傍晚,天空是微红中带点青色。我是这么觉得的。

那种紫色是我家正在开花的月季的紫,介于深紫与浅紫之间。有点肉感。有点像少女的嘴唇被冻了之后的那种感觉,娇弱优美。我是一个植物爱好者,愿意把一种景观的色彩跟植物联想在一起。我有时也愿意把一种色彩跟少女结合起来联想,那是因为我早不是少女了,在不可逆的过程中,我已经远离了那个时期。

一般来说,只有在车站才会这么仔细地端详天空。在车站,似乎除了看看天空,就没别的事可以干。我在车站看到一些织毛线的女人。她们可能是车站上神态最自如最悠闲的人,那种自如和悠闲,甚至在车来以后她们将毛线团和毛线针塞进提包里时带有被阻断很遗憾的味道。我不会织毛线,虽然我很想织的。于是在车站我更多时候就注视天空。

我很少注视天空,所以记忆深刻。天空深远、阔大、变化莫测,它的感情是很深的吧,但这种感情不是针对我的。

注视天空的时候,我觉得我有点特别的情绪,是那种界于悲哀和伤感之间的那种情绪。这个时刻,我会有一点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或者我觉得活着就那么回事,既不特别的值得也没有什么不值得的。我觉得隔膜,跟生活跟所有的人,也跟我自己。

站台上另外还有三个人。矮胖秃顶的中年男人不停地看表;黄头发小伙子不停地跺脚,并拍打蚊子。肯定是个B型血,人群中的灭蚊器。还有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把拎包抱在胸前,姿态警觉,但神态倒还安详。

看到这个女人我才觉得自己真不年轻了。她看上去就和我差不多,35岁左右,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就是这个岁数。真不年轻了。虽然她身材保养得还行,如同我身材保养得还行一样。上了35岁的女人,身上就有一种蔫味儿,说不出具体哪里有点塌有点垮,反正不滋润不饱满了。我觉得她那个包不错,四方型的,包上方中间嵌一个短短的把手。这个包看上去皮子很软,天快黑了,那颜色我只能估计,可能是深蓝色。

他们已是我等候期间看到的第四拨人了。他们是在等车,而我是在等人。看天空之余,我就踢脚下的一个纸团。踢了几下之后我就很想把纸团拣起来展开看看是什么东西。我控制着自己。

我等我的朋友小阿的朋友老姜。

已经有四趟16路过去了。老姜还没有到。之前,他给我的电话是“马上就到。5分钟!”我已经等了快20分钟了。

如果不是等老姜,按平时的习惯,这时,周六晚上8点半,我应该在对面上16路车。



想来成都16路夜班车的好些售票员都觉得我面熟。他们从来没和我打过招呼,只是在拿钱撕票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拿过票,捏成一个纸团,然后用指尖不停地捻来捻去。有时候想,我有没有必要在售票员看我一眼的同时回应一个微笑,以稀释我的古怪。我有时想微笑一下,更多的时候是不想,并且在想与不想的时候都觉得没有必要。而且,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售票员觉得乘客有笑一笑的必要。笑了,可能反而是他(她)的负担吧。

还是夜车舒服。其他的,都没那么熨贴。

夜班车的好处是人少,特别是从北站往回走时,有些时候,过了磨子桥那站后,车里就我一个乘客了。晚上由北向南走的人总是少于相反反向的,火车北站是客站,火车南站主要是货站,兼一点客站的功能。人少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16路发车密集,几分钟就发一趟,毕竟是中轴线上的公车。

夜班车还有一个好处是黑。除了到站上客的那一会儿车里会开灯,其他时间都黑灯瞎火地走。两边全是商铺、饭馆、酒店的霓虹灯,还有那些形状奇怪的路灯,摇摇晃晃地扫进车里,又溜出车外。我喜欢从脸上晃过去的灯光,昏暗,些许温柔,像指法不错的按摩。

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像一个满腹忧愁又很讲究形式感的人。

我承认,形式感是有的,你想,一个单身女人,两年来的好多个周六的晚上这么来回坐一趟公车,我自己都觉得挺有味道的。但满腹忧愁却是没有的事。我之所以迷恋这么一个活动,主要原因就是它让我在那段时间里脑子近乎于空白,很舒服。

我在坐夜车的时候真的是很舒服的,身心两方面的那种舒服。最关键的一个舒服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爱佟敏,他跟我没关系。他是一个存在,但是,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



佟敏对于我来说一直有点不真实。

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的脸离我不到20厘米,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的嘴角以?平时从没见过的姿势抿着,眼睛里雾雾的,没有水,也没有什么光。他像是疑惑地注视着他身下的女人,也就是我,仿佛我不真实;或者说他不明白我怎么就躺在他的身体下面。我觉得他在微笑,但我不敢肯定,只是觉得如果他在微笑的话会令我感觉正常一些。毕竟我们上床太快、太突兀了。后来我听一个朋友说他为什么养狗而不养猫,他说,猫的眼睛看不进去的,怎么看都觉得是隔的,不通。我立刻就把这个说法跟佟敏联系在一起了。

那一刻是我们的开始。就在那一刻,我感觉到我会失去这个人;之前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但在那么长的喜欢中,我没有想到过这一刻。我已经习惯把喜欢他的感觉等同于我喜欢太阳喜欢微风喜欢春天树木发芽,那是一种博大精深的喜欢,不变的,必然会遭遇的,但不属于我的。

和佟敏融合在一起的那一刻,我绝望极了,我知道,这是我必然会失去的东西,我会失去他,因为我肯定是得不到他的。这一刻距离我对唐诗说的那句轻浮话也已经是很久了了,当时,我在第一次见过佟敏后对我弟弟唐诗说,“嘿,你那个同学,佟敏,可能会和我睡一觉的。”当时唐诗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后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宋词,你是个女人,话说得好听一点好不好?”

事实和我的文艺想象完全不搭界。

佟敏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还可以说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有着不错的普通男人一样的惯性以及善良,好些关键地方还不正确的心软;我揪着了他,他也就任我揪住了。当然,我对他也足够的好,他也就顺势倒在我的好里,安逸且舒服。我和佟敏睡了第一觉之后又继续睡了不少的觉。

我们在一起呆了差不多有四年。我们好了三个月后结婚,婚后半年生下儿子佟童,佟童三岁时我们离婚。现已离婚两年了。如果说是缘分,那也足够多,足够厚了。

我想,现在,我也许还在爱他吧。但就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多想,或者说,我不愿意认真想。一个没有认真想过的问题应该不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不愿意感觉自己对他还残存爱意。这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从头到尾我都知道,他对我很淡的,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我对于他来说是一种从根本上讲不关痛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