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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珍还记得,乡下人吴顺手刚来沈阳城时,正晕头转向呢,竟一脚先踩出个乐子。
那乐子出自工地停电。
绿灯盏工号自打3月开工,轰轰隆隆疯干了仨月,一时半刻都没歇过。这天让电业局拉了一下闸,几百号让水泥沙浆沤得像群泥猴似的民工们,竟乐坏了!第一次得以喘口气,直直腰。其实民工们也只喘了一口气,直了一下腰,然后鬼撵似的洗了把头脸,就忽拉一下都散了。谁让绿灯盏工号就在中街的把头儿上呢。而这中街,哪里是平常的一条街?这是沈阳城乃至全东北最著名最繁华的商业街。平日里,在封闭的工号里没白没黑地干活,却时时刻刻被墙外喧嚣的气浪烘烤和引诱着,心里痒痒得都快熬不住了。这天虽不是周日,那商业街上促销的锣鼓和电声音乐,也把风震跑了,云震稀了,震出个日光灿灿的大晴天儿。出了一身又一身臭汗的外地民工,不花一分钱,一步跨出去,就走进城里最具代表性的灯红酒绿中,这是在庄稼院里做梦都梦不到的景色,谁能不过去凑回热闹?所以工号里的人,就像一把沙子扬出去,一下就没影儿了。
电停了,人没了,开锅似的工地一下子像睡着了。刚开上升降机的廖珍,却是工地上为数不多的逛着中街长大的沈阳城里人。她用不着像那些土老帽儿那样急着出去开洋荤,她巴不得闲出身子到范保管的库房里,像工地上那些过了小半辈子的民工夫妻那样,抓点儿闲空俩人就用小电锅煮点啥、炖点儿啥。或者不用小锅煮炖,干脆双双挤在临时搭起的小板床上互相煮煮炖炖一番。可刚进了范保管的库房,就听外面喧天喧地闹哄起来。
工地大门是用建筑编织布围出来的一个豁口,旁边支个帐篷算是门卫室。因为进入工地得有胸卡,新来的民工被保安挡在外面,这本是常有的事。那天被挡在外边的民工,就扯个破锣嗓子在那儿争辩。
范保管的库房就在门卫室旁边,所以这样的光景范保管见多了,听见跟没听见一样0廖珍刚把库房的窗帘一把拉上,就听外面保安大声叫她:“范嫂子!范嫂子!出来一下?”
廖珍嘟囔着:“嫂子、嫂子、嫂子你个脚!”有几分不情愿地对范保管说:“老范,外头又吆喝魂儿了,理还是不理他们?”
范保管是面瓜似的一个人,对谁都是一副惹不起的样儿。他面乎乎地说:“那些臭无赖,等会儿还得闹,先出去看看吧!”
廖珍推门刚探出个头,保安就指着那个糙脸糙皮的瘦男人对她说:“这老乡非吵着要进工地,范嫂子,你能不能找个人来为他签保单?”
廖珍对小保安说:“别老嫂子、嫂子的,忒俗。不是告诉过你吗?叫我姐,廖姐!”
小保安应声道:“哎,廖姐。”
这糙皮糙脸的男人,立马转向廖珍,自我介绍说他叫吴顺手,是辽西建平羊栏寨的人,他的本家和屯亲在这打工混事的不老少,有堂兄吴顺坡、本家侄吴青苗、二外甥小豁嘴子,还有孙喜松、孙喜来哥儿俩,前院的二拴子、后街的张狗子、旺桩子……
廖珍整天和民工们泡在一起,这些名字她大体都能对上号,说:“知道,是猴爬杆儿那档子人吧!”
吴顺手一听就明白:“猴爬杆儿……对,对,爬杆儿的架子工!吃工匠这碗饭的行当,全是属地瓜土豆儿的,沾亲带故,一窝一窝的。土山子那边出瓦匠,桑林子那边出木匠,大窑那边出力工。他们不少人也都在这个工号上混饭呢!你能不能给我找个熟人来签保单!”
廖珍说:“你来得可真寸,仨月没歇一天工,一个个还没见着沈阳城啥样,都憋坏了。今儿个一窝蜂都逛中街去了,中街上有促销的文艺表演,我看都得后半夜回来!”说完转身回范保管的库房去了。
找不到恰当人到门口为吴顺手签保单,小保安就让他一边待着去。
吴顺手就冲着范保管的库房门一阵范嫂子、范嫂子地大呼小叫,这破锣嗓子无意间喊在廖珍的禁忌处,让她听起来扎心扎肝的,她只得救火似的跑出来,又救火似的为他四处找人。
找来的是虾米腰胡领班。胡领班的手指头让钢钎子穿了,正躺在铺上犯迷糊。
吴顺手一听口音就知道胡领班准是建平县的老乡。一问,这人果然是建平来的。吴顺手就又将堂兄、侄子、外甥、猫猫狗狗的一串名字跟胡领班重扯一遍。胡领班将他从头看到脚,说,最近工地上老是出些丢工具、丢电线之类的盗窃案子,你是啥顺手不顺手,我也弄不清,工地上零零碎碎不老少,就怕被谁顺了手,你还是等等你们羊栏寨的人来担保你吧。
胡领班迈着鹅步刚要走,吴顺手急了,略一思忖就大声问:“我说哥,知道鲁煤窑不?”
胡领班站定,说:“咱建平的那个鲁煤窑?鲁本田?那谁不知道?靠开煤窑发家的大款,脖子上挂个拴狗绳那样粗的金链子,手丫缝哗哗漏钱像下大雨一样。――你是他本家亲戚?”
吴顺手说:“×,谁跟他是亲戚?我是问你知道他的……二窑婆不?”
胡领班眼睛亮了一亮说:“咋不知道?!鲁煤窑的小姘二窑婆子,知名人士!不光我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你是二窑婆的……哥?姐夫?妹夫?还是侄女婿?”
吴顺手赶了一天路又饥又渴,急着快进去讨一口吃喝,就一跺脚冲胡领班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呀!我是鲁煤窑二婆子孙彩霞的前夫!这能证明咱正经身份不?这能证明咱不偷不抢不?”
胡领班眼睛又亮了一亮,道:“啥?啥?孙彩霞的前……”
吴顺手噎了一下,说:“听不懂啊?!她是我以前的媳妇儿,我上这来打工,养活让她扔下的没娘的小崽儿!”
胡领班嗨嗨嗨笑着,打量他好一阵儿,道:“你是她老公?真的吗?!就你?人家鲁煤窑的二婆子,那妖精可不是一般战士,小腚扭扭的,奶子颤颤的,浪不丢儿的,盘子有多亮!你小子有皮相,没骨相的,整个一只抽抽鸡儿,还跟鲁煤窑二婆子一个被窝睡过觉!?扯吧!”说着对廖珍和小保安说:“他说的二窑婆子,可是个人物!跟局长、县长喝酒,都把他们一律喝桌子底下去!那么个美人坯子,他愣说是他前妻,逗不?”
廖珍想走开,却让这新来的男人求救似的拦住了。廖珍只得说:“你拿不出身份证明,我有啥办法?!”
吴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小相片,指着上面三个豆粒大的小人头给胡领班看:“你瞅瞅,这是一家三口儿。这个系领带的是我不是我?这个头发像卷毛狗儿似的,是那贱货不是?这豁牙露齿的小崽儿,就是我和她生的宝贝疙瘩,属牛的,叫吴牛,今年十三了。咋样?我是她原装撒种机,他鲁煤窑只是个二炮手!这是蒙你吗?!这是不是有根有据的正经身份?!”
胡领班仔细看罢照片,肩膀笑得抖抖的,又将相片递给廖珍看。廖珍看不清那个被称为二窑婆的女人有多妖艳,却只见得那三个小人头搂着扯着,一副亲不够的黏乎样儿。心想,反目为仇的一家子,也有亲不够儿的时候,看来世上许多光景,原来都是靠不住的!
“啊!真的!没错,没错!你是原装撒种机!”胡领班笑得跌跌扑扑,说:“你这撒种机也太抽抽了点儿,人家二炮手多老硬,不端你老窝端谁!”
“胡领班,瞅他也怪可怜的,既然你们是一个县的老乡,你就先替他保一下,快签吧!”廖珍不住地替吴顺手说情,其实也不是真说情,只是想快点摆脱。她到工号这些天来,觉得乡下男人们最乐意将裤腰带以下的身体细节挂在嘴边上,猝不及防听在当面,心里总是不自在。这俩男人一通胡嘞嘞,她就听着不得劲儿。
胡领班抬起那只肿得像馒头似的伤手,为吴顺手签了保单,引他进工棚去了。廖珍这才舒了口气。
第二天,在廖珍的升降机里,这撒种机的乐子,就成了民工们磨牙的保留节目。
这时的吴顺手,已不是昨天的吴顺手。他现在已是工地上的架子工了,领了黄色安全帽,屁股后头悠荡着固定架子用的卡扣搬子和小工具。他一进货梯,两眼就盯着廖珍笑,熟头巴脑地大声招呼着:“范嫂子,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