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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高声大气,有点儿向旁边的老乡炫耀的架门儿。果然货梯里男人们的眼里都闪出些艳羡:开升降机的女人虽然岁数大了点儿,可岁数再大也是女人。在这几乎清一水儿的男人世界里,不管啥样女人,都是金贵物儿,更何况还是城里女人。这小子,跟女人套近乎到底有一套。
天气有点热了,可廖珍却捂着大口罩。她以前不捂口罩,开货梯的头一天,头拨上来的推沙浆的小工,都是乐颠颠冲上来的。这一冲,一个小车轮子就冲到了另一个小工的脚上。那小工就将脚一挣,说:“×!你压着我啦!”推车的小工却不以为然地说:“纸糊的?还不经压?!”被压脚的小工马上还击:“我哪经压?经压的是你老婆!”他们一递一接地这样斗嘴,使一车人都开心大笑。一拨下去了,又一拨上来,一张嘴还是荤素一勺烩。她禁不住清了一通嗓子,擤了一通鼻涕,像患了重感冒。本来她抵触乡下人的龌龊话,应该找东西把耳朵堵上的,或找东西把对方嘴罩上;可她不堵自己耳朵,不罩对方嘴,情急之下却先罩上了自己的嘴。而罩上了自己的嘴,虽然闷了点,但廖珍在这荤素一勺烩的话语包围圈里,却闷出一个隔离的感觉来。
戴口罩的廖珍此刻就哐当一声开动了货梯,像以前对别人那样,对吴顺手更正了一句:“别喊嫂子,喊廖姐。”吴顺手却上鼻子上脸地说:“对,彼此单论显得近乎!往后就喊你姐啦!”
一些人嗓眼儿里发出些声响,涌出些妒意。眯眯眼儿孙喜松忍不住,说:“四姐夫谁都认识啦!”他在羊栏寨和吴顺手是小学同学,从二窑婆孙彩霞那边论,他俩还是远支儿姐夫小舅子。
吴顺手得意地说:“我一到工号就遇上了廖姐。廖姐心肠热乎,真心真意地帮我,跟亲姐似的!”
廖珍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人倒是个话痨!”
货梯里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孙喜松冲吴顺手笑嘻嘻地说:“四姐夫真冲!一进工地就踩个响雷,成名人啦!满工地谁都知道建平来了个顺手的撒种机,你挺神!”
吴顺手为成为谈笑中心,心里美着呢。他故意反唇相讥:“喜松子,你就知道乐,不怕大风闪了你舌头!你媳妇秀萍子还让我给你捎话,你家那20亩地等着上复合肥呢!一亩7块钱,总计140块。赶紧张罗钱吧,让你不知愁!”
这句话一出口,孙喜松脸上的嬉笑就僵住了,心也迅疾坠入羊栏寨那间泛着柴禾味的破草房里。他紧蹙双眉顾自喃喃着:“工地开饷还早呢,这老娘们儿多死性,咋不卖猪呢……”
吴顺手接道:“你家克郎猪才狗那么大,你媳妇要是去卖猪,除非她脑袋让门挤了!”
说话间,哐当一声到站了,上料的独轮车,一个跟一个下去了,走在后边的吴顺手,越过颤悠悠的跳板桥刚要钻过砖茬洞口,廖珍大声冲他说:“走在最后的关上安全门!”
吴顺手左右看看,全是光腚的砖茬墙,哪有什么门?正这时里边传来吆喝声:“吴撒种儿,磨蹭啥呢?”他赶紧对廖姐说:“姐,那边催命呢!端人家碗,看人家脸,我得赶紧走呢……”说完快跑几步领活儿去了,后边廖姐还在喊啥,他也没顾上听。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工地跟往常一样,民工们在食堂里打来饭菜,三五成群吃在露天地,廖姐就在货梯里吃。吴顺手端着饭盒蹲在廖姐的对面砖垛上。廖姐吃饭也不抬头,吃完就将口罩一戴,大半张脸就没了。
胡领班用一根筷子穿着俩馒头,一边吃一边朝吴顺手走过来:“我说吴撒种儿,早上你刚签了安全协议书,才屁大工夫你咋就违约?”
吴顺手不在意地说:“胡领班,你放心,兄弟不会给你脸上抹狗屎!”
胡领班噗哧一声笑了:“吴撒种!看来我给你作保,脸上沾屎沾尿还真躲不过了,只是你自己一家伙攮进去罚款20块,值吗?”
“什么?什么?”吴顺手一下跳起来,饭盒盖都跌到砖垛上了:“我一溜小跑地扛杆子、登高绑架子,凭哪条罚我?”。
胡领班说:“你在协议上都按手印了,你还不知道凭哪条?《安全协议》上说,不戴安全帽罚5块,不系安全带罚20块,喝酒作业罚30块,不关安全门罚20块……你犯的是不关安全门那一条!”
早上吴顺手在好几个协议上按了手印,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片子,他弄不清都是些啥,只想快点把手印按上,也没仔细看看。他隐约想起廖姐喊过关啥安全门,就懵懂地问:“什么安全门?在哪儿有门?”
胡领班用筷子朝上指指戳戳地说:“看见升降机停靠每层的洞口没?每个洞口不都有两扇钢筋焊的挡头吗?挡头要是不合上,洞茬口就成了悬崖峭壁,从里头出来一脚迈空就栽下去了。所以按规定升降机一走,下车的人必须把挡头合上。《安全协议》上签得明明白白,谁不合,罚谁,不信问廖姐,罚单上的证人是廖姐给签的字!”
听了这话,吴顺手眼圈都红了。从离开羊栏寨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惦着个钱字,可还没碰着个钱边儿,倒先欠了债。欠得多冤屈。升降机里那个女人也挺阴,你替关一下不也没这事?他转过脸看廖珍,她脸上的口罩太大,将所有的表情都遮盖了。吴顺手正是缺钱的时候,20元不仅让他心头一疼,更多的还是气恼。他大喊了一声:“范嫂子!”这一声断喝,不仅把廖珍吓一跳,把他自己也吓一跳。他乜斜着眼想,城里人真生分!跟她姐呀妹的套近乎有啥用?你不过是个家属工,叫你“范嫂子”就算恰当了!他气哼哼地说:“我说范嫂子,你怎么整丢我20元?”
不知怎么,他这一句话,就像往货梯里扔了个手雷那样,把货梯里的廖珍炸着了。她一个高蹦儿下来,揭下口罩,贼似的看了一圈,说:“吴师傅,你听我解释――”
吴顺手麻着眼说:“你这个范嫂子!钱都在账上扣了,还解释啥!”
在一圈大眼瞪小眼的观战目光里,廖珍很难堪,她用手揉搓着口罩,不知说啥好。吴顺手的气可是越喘越粗,他就是觉得这钱丢得冤。
廖珍犹豫了好一刻,终于说出憋了半天的话:“你能不能不叫我范嫂子,还是叫我廖姐好了!”
吴顺手心里窝火,出口就是四楞子话:“你不是范保管的家属吗?不叫你范嫂子,叫你张王李赵嫂子能行?真是的!”
按理,对安全责任处罚有异议,你找安全员说理去,跟旁人不相干。可这人偏偏点她是家属工,还喊她范嫂子,喊得她心惊肉跳,像要出啥事。她本来并没瞧得起这个土老帽儿的,现在看来没瞧得起也得赔着小心瞧,她得控制事态。她先笑了笑,从地上替他拣起饭盒盖,还将一团怜惜堆在脸上,“让你喊姐,就有喊姐的原因。当姐的哪有不管弟弟之理?今晚你还有夜班跟着,这一个馒头,半盒汤,快吃了,要不我怎么忍心跟你说事儿……”
这知冷知热的话,吴顺手有些时候没听过了,心里竟猛地有点儿痒酥酥的。他左右看看,那帮像上架鸡一样各处蹲着吃饭的泥腿子,都擎着饭盒看热闹呢。他心里有几分受用,咕哝着:吃就吃呗,便赌气将半盒汤灌进肚,大馒头一撕两半,先往嘴里塞一块,还没吞下,下一块又塞进去,噎个俩眼翻白。
廖珍虽见不得这干噎相,却从中看出这是个经不得两句哄的人。耐心等他咽利索了,她才说:“咱绿灯盏工地从开工到现在,今天头一回赶上安全大检查。那个检查组是甲方的几个小头头,事先也没下点儿毛毛雨,说来就来了。他们眼睛都是带钩儿的,专门找茬儿,一个个特横。你没关上安全门,他们在底下就盯上了。五六个检查员忽拉一下围上我,让我作证签字,不签人家当场就辞退咱。虽说我不签不行,但签了我还觉得欠你的。你放心,你这个罚款亏空我早晚给你补回来。”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吴顺手还能较啥劲,心里反倒挺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