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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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共七十人左右,”邓透斯嚼着满嘴的咸牛肉说,“往西边走十英里。那地方选得不错,东边有隘谷,南边是岩石堆,北边和西边都是陡坡。很难发动奇袭。”
训练新兵的第十四天,他们回来了。凯涅斯带了一张描绘库姆布莱人营地布局的草图。他们和艾尔·海斯提安、马克里尔围着营火策划行动。
“那帮小子对付不了七十个人,兄弟。”巴库斯劝告马克里尔,“算上兄弟们,他们还是有人数上的优势。”
“每个兄弟至少以一敌三,”马克里尔并不赞同,“另外,只要我们出其不意,他们在拔剑之前就输了。”他顿了顿,看着凯涅斯的地图,然后伸出一根短粗的手指,点了点营地最东边的隘谷,“这边的守卫情况如何?”
“白天三个,”凯涅斯回答,“夜里五个。看来黑箭相当谨慎,知道我们有可能趁夜突袭。这儿有条路可以进去。”他指着覆盖了营地南边的一片岩石堆,“我当时离得很近,都闻到他们烟斗里冒出的烟味了。不过一次只能一个人通过,多一个就会被发现。”
“五个人把守着最好进去的路,我们只能派一个人去开门,”马克里尔若有所思地说,“他必须悄无声息地穿过营地。”
“我们还有些他们的衣服和武器,”维林说,“黑暗中他们或许会错把我当成自己人。”
“你说的是我吧,兄弟。”凯涅斯说。
“一次对付五个……”
“正如马克里尔兄弟所说,出其不意,杀人自然容易。另外,只有我知道怎么走。”
“没错,”马克里尔说,“我带兄弟们穿越隘谷。大人,”他瞟了一眼艾尔·海斯提安,“我建议您带着手下从南边靠近,听到我们的冲杀声后,您再带人直接杀进来。到时候我们吸引了大部分的兵力,您可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艾尔·海斯提安点点头:“这个计划不错,兄弟。”
“我跟艾尔·海斯提安大人同行,”维林说,“有个兄弟跟他们一起行军,他们或许不敢消极怠战。”
马克里尔眯起了眼睛,维林看出他仍然心存怀疑。他知道了。那个声音在脑海里低语。别人不会怀疑,但他知道了,他就像嗅到了血腥味一样,在你身上嗅到了阴谋。
“不如让森达尔和耶书亚跟着大人走,”马克里尔那双眯起的眼睛仍注视着维林,“我们杀进营地的时候很需要你的剑术。”
“在我们当中,他们最怕的是维林。”巴库斯说道,“有他跟着,他们不敢临阵脱逃。”
“我很荣幸与维林兄弟并肩作战!”艾尔·海斯提安兴奋地说,“这个主意很好。”
马克里尔慢慢地挪回视线,看着地图。“悉听尊便,大人。”他指着营地北面的斜坡说,“如果计划进展顺利,他们会从山坡上往河边跑。这是围堵他们的绝佳地点。愿逝者眷顾我等,将其一网打尽。”他抬起头,神情突然变得异常凶狠:“即便如此,这一仗也相当难打。渣滓们不会求饶,也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请您命令手下都跟紧点,使好手里的剑,别给敌人一丁点射箭的机会。告诉他们,这次一旦失败,就意味着我们全军覆没。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仗,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
他卷起地图,站起身来:“休息五个小时,然后出发。我们趁夜色行军,避开他们的耳目。这一路上大多都是雪地,我们必须急行军。任何人未经允许开口说话,或是行军途中掉队,杀无赦。等完事了才有酒喝。”他把地图扔给凯涅斯:“兄弟,你带路。”
这次行军非常艰苦,士兵们的体力几乎到了极限,但面对死亡的威胁,再累也要继续前进。宗会兄弟走在队伍最前面,箭在弦上,眼睛在黑暗中搜寻库姆布莱斥候的蛛丝马迹。黑箭的手下偶尔趁夜骚扰他们的营地,射几支火箭掉进围栏里,但自从凯涅斯和马克里尔日落后开始捕杀他们,四个晚上便夺了四把长弓,他们来的次数就大大减少。如今库姆布莱人很少在天黑后靠近营地,士兵们行军也没有受到打扰。
他们跋涉了八个钟头,最终来到一块空地的边缘,此处的斜坡通向岩石堆,再往后便是库姆布莱人的营地。往右边,他们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隘谷,马克里尔即将带领宗会小分队从那里发动进攻。忽然之间,马克里尔做出祝好运的手势,带着十八个兄弟,以松散的突击阵型冲进空地。
有什么需要的?维林对凯涅斯打手势。
这位兄弟摇摇头,拉紧了黑貂皮猎装的束腰绳。他身穿这套缴获来的衣裤,把强弓换成长弓,皮带里塞把短柄小斧,还真是惟妙惟肖。他还是把自用的长剑绑在背后,因为敌人也从艾尔·海斯提安手下的士兵那里抢了不少阿斯莱样式的剑,应该不会显得突兀。
愿幸运眷顾你。维林打了个手势,拍拍他的肩膀。凯涅斯咧嘴一笑,转身便走,飞速穿过那块空地。他不会有事的,维林自我安慰。在马蒂舍的这段时间,维林对他的能力刮目相看,这个曾经被格瑞林宗师的硕鼠故事吓得发抖的瘦弱男孩,如今已是身轻如燕、心狠手辣的勇士,他似乎无所畏惧,杀人从不眨眼。
艾尔·海斯提安走过来,踩得积雪嘎吱作响。“你觉得需要多久,兄弟?”他低声问。
维林看着这位年轻贵族热切的脸庞,按捺住内心涌起的愧疚。你希望到时候他不知道是你下的手。那个无时不在的声音说道。你希望他去了往生,还相信你的谎言,当你是朋友……“一个钟头左右,大人,”他低声回答,“可能要不了。”
“至少大伙儿可以休息一下。”他走去查看士兵们的情况,低声安慰和鼓励他们。维林尽量不去听,死死盯着黑乎乎的岩石堆。天色依然很暗,但隐隐透出浅蓝,预示着破晓时分即将到来。马克里尔希望在黎明前发起进攻,也就是隘谷的守卫换班前最疲惫的时刻。
维林稳住呼吸,计算着分分秒秒的流逝,估摸着实施行动的最佳时机。他要抛开一切杂念,避免功败垂成。他紧紧地捏着弓箭,只觉得手掌生疼。等了至少半个钟头,维林走到艾尔·海斯提安身边,蹲下来在他耳边悄声低语。
“岩石堆里边肯定有守卫,”他说,“我的兄弟会悄无声息地放倒他们。虽然他们人少,不足以用弓箭阻挡我们的攻击,但可以造成不小的杀伤。”他抬了抬长弓,“我先到前边去,等进攻开始,我要确保他们不给我们惹麻烦。”
艾尔·海斯提安站了起来:“我跟你去。”
维林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士兵们需要您来带领,大人。”
艾尔·海斯提安扫视着周围一张张焦虑不安的面孔,只好点点头:“也对。”
维林勉强笑笑:“我们等会儿在黑箭的大帐里共进早餐。”骗子!
“愿幸运眷顾你,兄弟。”
他不敢看艾尔·海斯提安的眼睛,略一点头,便往岩石堆跑了过去。似乎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冲过空地,藏身在石堆当中。这些巨大的岩石犹如沉睡的怪兽,自积雪中狰狞突起。他凝神张望,并没有发现哨兵的身影。从营地的方向飘来一阵淡淡的烟味,却没有警报声响起。凯涅斯此刻已经向隘谷的守卫们摸过去了。维林伸手从箭袋里取出一支裹着布的箭,解开包裹,露出灰黑色的箭杆和插有乌鸦羽毛的箭尾。这是库姆布莱人的箭,正是杀死艾尔·杰奈科大人的弓手带在身上的。这一箭,将在艾尔·海斯提安大人率军进攻敌人营地时,要了他的命。好死法,那个声音说。他的父亲必将以他为荣,我敢肯定。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记得你发下的誓言吗?我会杀人,但绝不谋杀……别说了!维林啐了一口。我必须如此。在这件事情上,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完成跟国王的交易。
他将箭矢搭在弓弦上时,双手不断地颤抖,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够了!他握紧双手,继而张开,企图平静下来。我必须如此。我以前杀过人。多杀一个又有何妨?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金铁交鸣,紧接着是弓弦松开的劈啪声,喧闹的叫喊陡然响起。喊杀声很快传到了空地那边,维林看见艾尔·海斯提安带领手下从树林中钻了出来,发起进攻。年轻的贵族高举长剑,斗篷飘飘,迈着大步冲过来,在一群士兵当中极为惹眼。维林听见他正呐喊着鼓动士兵们勇敢前进。看到艾尔·海斯提安身后那支阵容齐整的军队,维林竟有种莫名的满足感,他原以为很多人会临阵脱逃。
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寒意冷彻心扉,然后抬起弓,将弦拉到嘴边,箭杆上的乌鸦羽毛扫过他的脸颊,箭头直指艾尔·海斯提安飞速靠近的身体。谋杀很简单,他想着,弓弦慢慢地滑出手指。如同吹灭一支蜡烛。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咆哮起来。那东西似在移动,在雪地里沙沙作响。他只觉得后脑的头发被扯住似的一阵刺痛。
那种熟悉的异样感如同火焰般在内心燃起,他放下弓,转过身,双手再次颤抖起来。
那头狼低吼着露出尖牙,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颈毛如银针般根根竖立。当他们四目相对,它的吼声渐渐平息。它本是作势欲扑的蹲姿,这时站起了身,静静地注视着维林,那神情与多年前跋涉试炼时一模一样。
这一刻仿佛无穷无尽,在那头狼的注视下,维林无法动弹,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我在做什么?我不是杀人犯!
忽然,狼转身跑进雪地,如同银光闪过,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艾尔·海斯提安所率军队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维林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他们马上就要冲进岩石堆。这时,不到二十步远处闪出一个人影,身披黑貂皮,长弓搭箭,直指艾尔·海斯提安的胸膛。维林手中的箭呼啸而出,射进那个弓手的腹部。他几步赶了过去,挥起长刃匕首补了一刀,确保此人死透。
“多谢,兄弟!”艾尔·海斯提安喊着,跳过他身边,往营地冲去。维林跟在后面,扔掉弓,抽出剑。
营地里一片混乱,到处是尸体和烈火。库姆布莱人论弓术不逊于宗会兄弟,但近战起来完全不是对手,雪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好几座帐篷燃起熊熊大火。一个受伤的库姆布莱人跌跌撞撞地从浓烟中走出来,他有只血肉模糊的胳膊软绵绵地耷拉着,便用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挥舞着短柄小斧,劈向艾尔·海斯提安。年轻的贵族轻松避开,一剑砍倒了对手。另有一人冲向维林,提一把长刃粗矛对着他的胸口刺来,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恐惧。维林矮身躲过,抓住矛头后的护柄,来了个顺手牵羊,那人直接撞上了他手里的剑。艾尔·海斯提安手下的一名士兵冲上前来,把剑捅进了一个库姆布莱人的胸膛,他兴奋而又狂怒的喊叫声,与身后士兵们的咆哮声汇聚在一起,他们见人就杀,毫不留情。
维林发现艾尔·海斯提安冲进浓烟里,便跟了上去,又见他接连砍倒两个人,第三个人跳到他背上,双腿紧紧箍住他的胸膛,举起匕首就要刺下。这时,维林的飞刀正中库姆布莱人的后背,那家伙疼得浑身一阵抽搐,艾尔·海斯提安趁机将其甩在地上,一剑划开了此人的胸膛。他举起长剑,无声地表达谢意,然后继续往前冲去。
当他们的军队一路杀过去,砍倒了几个尚有余力反抗的库姆布莱人,又给倒地的伤者补上几刀过后,这场杀戮已经变味了。维林亲眼目睹了许多噩梦般的场景:一名士兵举起库姆布莱人的首级,任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三名士兵轮流殴打一个库姆布莱人,打得他满地翻滚;有个库姆布莱人的肚子穿了个洞,肠子流出来,旁边的士兵一边拿起肠子往回塞,一边大声嘲笑对方。他见过这些人喝醉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们如此嗜血。历经数个月提心吊胆的生活,艾尔·海斯提安手下的士兵疯狂地报复起这些折磨过他们的人。
他追上艾尔·海斯提安,发现这位贵族正犹豫地站在一个年轻的库姆布莱人旁边。这个孩子最多十五岁,跪在地上,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他的兵器搁在一旁,双手握在胸前。
维林停下脚步,借机喘口气,同时擦掉剑上的血。他听见河那边传来金铁交鸣和喊杀声,他的兄弟们正在解决黑箭剩余的手下。天亮得很快,营地里惨烈的景象已清晰可见——到处都是尸体,有些人还在抽搐,有些人则痛苦地扭动着,火光冲天的帐篷之间,鲜血染红了雪地。艾尔·海斯提安的手下四处游荡,洗劫死者,结果伤者。
“我们拿他怎么办?”艾尔·海斯提安说。他的脸上沾满了汗水和灰土,神情极为肃穆。手下人的嗜血并未影响到他,杀戮对他而言没有快感。令维林高兴的是,与国王的那笔交易被彻底抛之脑后了。
他必定龙颜大怒,那个声音说。
我届时找国王复命,维林回答。如果他想要我的命,那也悉听尊便。至少我死的时候不是杀人犯。
维林看了那孩子一眼。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说话,也没有听到周围的惨叫和哀号,只是专心致志地祈祷。他使用的是维林听不懂的语言,从唇齿之间流淌而出的调子很柔和,甚至称得上悦耳动听。他是请求他们的神接纳自己的灵魂,还是救他于濒死之际?
“看来我们终于抓了一个俘虏,大人。”他用靴子踢了踢小男孩,“站起来!不要再废话了。”
小男孩不理他。他仍在祈祷,表情毫无变化。
“我叫你起来!”维林伸手揪住小男孩的皮衣。他感觉颈部掠过一道气流,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紧接着是箭矢射进血肉之身的沉闷声响。维林抬起头,看到艾尔·海斯提安吃惊地扬起眉毛,瞪着没入自己肩膀的黑色箭杆。“信仰在上。”他吐出一口气,重重地倒在雪地里。抹在箭头上的毒汁迅速渗进血液,他全身都开始抽搐。
维林顿时感到一阵眩晕,扭头瞧见附近的树丛中腾起一团雪雾。他胸腔中燃烧着怒火,对找到弓手的极度渴望令他眼珠子充血。“那边的!”他冲一群士兵喊道,“照顾好你们的大人,快去找医师!”
他全速冲进林子里,所有的感官都活跃起来,仔细倾听森林之歌,在声音和气息的海洋中不断地搜寻和追捕。从他左边传来脚踩雪地的轻微声响,鼻子嗅到了因为恐惧而渗出的汗味,他冲了过去。他以前从没有这么真切地听到森林之歌,从没有如此刻这般渴望杀戮。他的嘴里充盈着唾液,脑子里除了嗜血,别无他想。他根本不知道追了多久,这是一场梦,梦中有着一晃而过的树影和若有若无的气味,猎物引他奔向森林深处。他不知疲惫地跑着,毫无紧张感。他此时只知道猎杀。
当他闯进一片林中空地,森林之歌忽然变了。因为他这个不速之客,迎接黎明的鸟鸣戛然而止。他停下脚步,努力调整呼吸,开启全部的感官进行搜索,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迹象。旭日东升,照亮了林中空地,阳光在最中央的一块怪石上跳跃。这块石头的某种特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森林之歌渐渐淡去。石头高约四英尺,基座狭窄,顶部却是宽大的平台,类似蘑菇的形状,有些地方爬满了藤蔓。等走近后他才发现,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完全是人工雕琢,材料则是马蒂舍森林里随处可见的大花岗岩。
如果他的感官不是如此活跃,很有可能会遗漏弓弦拉紧的吱呀声。他一矮身,头顶掠过一道黑色的箭影。那个弓手跃出灌木丛,高举短柄小斧,发出狂暴而刺耳的战嚎。维林一剑砍中那人的手腕,连手带斧飞了出去,正当对方满脸错愕地蹒跚退却时,那柄长剑又回扫而至,割开了喉咙。不过几秒钟工夫,那人便血尽而亡。
维林感觉浑身无力。他的身体意识到这次追捕已然结束,追击和战斗引发的疼痛随即向四肢蔓延。他拼命地喘气,耳中只听得见脉搏的狂跳。他跌跌撞撞地退开,靠着那块大石头滑倒在地,疲惫得只想睡觉。维林望向弓手的尸体。此人饱经风霜的容颜证明他比大多数敌人都要年长。他就是黑箭吗?维林希望弄清楚,却累得无法动弹,没力气爬起来搜索尸体,证明此人的身份了。
他耷拉着脑袋躺在地上的时候,森林之歌又回来了,鸟儿的鸣叫嘹亮了许多。突如其来的温暖感觉唤醒了他,维林抬起头,发现林中空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奇怪的是,太阳居然高高地悬在头顶上,他知道这次睡过头了。真是蠢货!他赶紧站起来,作势要拍掉斗篷上的积雪……可哪有雪的影子。斗篷和靴子上都没有积雪,地上没有,树上也没有,地上竟然覆盖着茂盛的青草,树上满是翠绿的树叶,刺骨的寒冷消失无踪,森林顶上的天空碧蓝如洗。夏天……这分明是夏天!
他慌忙四下张望。黑箭的尸体——如果真是他的话——消失了。他刚进林中空地时就注意到的石头,也没了藤蔓缠身,裸露出雕刻精美的灰色花岗岩基座,顶上的台子极为平整,只是中间有个圆形的浅池。他走上前去,伸出一根手指,划过石头的表面。
“你不该摸它。”
他急忙转身,抬剑平举,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个中等个头的女人,穿着织工松散的朴素长袍,是维林从来没见过的样式。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衬出瘦削而苍白的脸庞。不过,令维林吃惊的是她的眼睛,准确地说,她只有浑浊的粉红色眼珠,却没有瞳仁。等那女人面带淡淡的笑容走近,他看见眼珠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管,就像两颗红色石球。瞎子吗?这怎么可能呢?那女人明明一直瞧着他,还看见他摸那块石头。女人身上的某些特征,激活了他埋藏了多年的记忆,那是一个精瘦如鹰、神情肃穆的男人,悲哀地摇着头,说着维林听不懂的语言。
“瑟奥达人,”他说,“你来自瑟奥达部落。”
她的笑容灿烂了些:“是的,你是迈厄利姆部落的伯纳尔·沙克·乌尔。”她举起双臂,示意这片林间空地,“这便是我们会面的时空所在。”
“我……我的名字是维林·艾尔·索纳,”这气氛太过诡异,令他舌头有点打结,“我是第六宗的兄弟。”
“是吗?第六宗是什么?”
维林瞪着她,一时无语。瑟奥达人素来与世隔绝,可眼前的女人既然懂他的语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宗会呢?
“我是侍奉信仰的战士。”他解释道。
“噢,你还在做那件事啊。”她又走近了些,歪着脑袋,皱起眉头,红色石眼一眨不眨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啊,还是这么年轻。我以为等我们见面时,你应该长大了一些。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伯纳尔·沙克·乌尔。真希望我能告诉你,那样就好办多了。”
“您这是在打哑谜,女士。”他望着四周不可思议的夏日奇景,“这是一场梦,是我脑子里的幻觉。”
“这里没有梦。”女人走过他身边,伸手悬于圆形浅池的上方,“这里只有时间和记忆,它们困在石头里,等待岁月将其化作尘埃。”
“你是谁?”他问,“你需要我做什么?是你带我来的吗?”
“是你自己来的。”女人收回手,转身对他说道:“至于我是谁,我名叫勒苏丝·希尔·霖,我想要的很多,但没有一样你能给我。”
他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剑,感觉有点傻气,于是收剑回鞘。“我杀死的那个人,他去了哪儿?”
“你在这里杀了个人?”她闭上眼睛,语调里带有一丝哀伤,“我们有多么脆弱?真希望我错了,我的所见皆为虚妄。既然此地可见血光,那么一切已然发生。”她再次睁开眼睛,“我的同胞流离失所,对吗?他们躲进了森林,而你们还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既然是你的同胞,你还不知道他们的处境?”
“请告诉我。”
“瑟奥达部落居住在北大森。我们没去那里,也没有追杀瑟奥达人。听说他们非常可怕,甚至比罗纳人更可怕。”
“罗纳人?这么说他们在你们手里幸存下来了。我早该知道大祭司能想出办法。”女人再次用空洞的目光审视维林,产生了难以抵挡的压迫感。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然而这次不一样,并不是危险的警告,而是茫然失措的感觉,似是他攀上高崖,低头望去,那苍茫大地带给他的惊叹。
“这么说,”勒苏丝·希尔·霖歪着头说道,“你能听见你的血之歌。”
“我的血?”
“就是你刚刚产生的那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对吧?”
“有过几次。大多数都是危险的时候。这种感觉……救过我的命。”
“那你很幸运,拥有这样的天赋。”
“天赋?”维林不喜欢女人说出这个词时的语气,言之过重,令他不太舒服,“这只是生死关头的本能罢了。我相信所有人都有。”
“所有人都有,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听得那么真切。血歌自有其音律,不单单是危险时刻的警报。假以时日,你自当熟悉它的曲调。”
血歌?“你是说我身上有黑巫术吗?”
她嘴角一抽,似有一丝戏谑之意:“黑巫术?啊,是的,对于你们所害怕而又拒绝理解的东西,你们当然会起这种名字。血歌可以是黑巫术,伯纳尔·沙克·乌尔,但也可以亮白如昼。”
伯纳尔·沙克·乌尔……“你为什么这样叫我?我有名字。”
“你这样的人,名字如同战利品,收之不尽。在你所有的名字当中,如此宽仁的并不多见。”
“它是什么意思?”
“我们相信乌鸦是改变的预兆。当乌鸦的影子掠过你的心,你的生命必将发生改变,或好或坏,无从知晓。在我们的语言中,伯纳尔即乌鸦,沙克即影子。至于你,维林·艾尔·索纳,侍奉信仰的勇士,便是渡鸦之影。”
女人称之为血歌的那种感觉,依然在他体内吟唱,而且感觉愈加强烈,却并不讨厌,只是令他不敢放松警惕。“那你的名字呢?”
“我是风之歌。”
“我们那里相信风可以传递往生的逝者之声。”
“那你们知道的比我所以为的多。”
“这个,”维林示意周遭的空地,“这是过去,对吗?”
“可以这么说。这是我对于此处的记忆,我将其困在石头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来这里,触碰石头,然后与我相遇。”
“这是多久之前?”
“远远早于你的时代,在不计其数的夏天之前。这片土地属于瑟奥达部落和罗纳人。很快,你们迈厄利姆部落——海洋之子——将会抵达我们的海岸,夺走我们的一切,我们只能退回森林。我之所以得见此景,是因为你的天赋是血歌,而我的则是穿越时空的眼界。唯有使用天赋之时,我的眼睛才能看见,这是我付出的代价。”
“你正在使用你的天赋吗?我是……”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儿,“一个幻象?”
“可以这么说。我们必须相遇,所以我们相遇了。”她转身走回树林。
“等等!”维林伸手拉她,却什么都没抓住,她的长袍仿佛是无法触摸的雾气。他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我的记忆,不是你的,”勒苏丝·希尔·霖脚步不停,口中说道,“你在这里没有力量。”
“我们为什么必须相遇?”血歌的调子忽然升高,疑问随之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召唤我来这里?”
她走到空地的边缘,转过身,露出阴沉却并不冷漠的神情:“你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维林!”
他眨眨眼睛,一切都消失了——太阳、脚下茂盛的青草、勒苏丝·希尔·霖和她恼人的哑谜,全都消失了。体味过无数年前的温暖夏日,此时愈发感觉寒冷刺骨,白茫茫的雪地晃得他睁不开眼。
“维林?”是诺塔的声音,他就站在身边,脸上带着困惑而又担忧的神情,“你受伤了吗?”
他依然背靠基座瘫软在地,此时的基座爬满了藤蔓。“我那会儿……想要休息。”他拉着诺塔的手站起来。旁边的巴库斯正在死掉的那名老弓手身上摸索。
“你们找过来的?”他问诺塔。
“凯涅斯不在,找你可真不容易。你留下的踪迹很少。”
“凯涅斯受伤了吗?”
“他解决哨兵的时候胳膊上挨了一刀。不算很严重,但需要躺一会儿。”
“战斗怎么样了?”
“结束了。我们清点出了六十五具库姆布莱人的尸体。索恩利尔兄弟丢了一只眼睛,艾尔·海斯提安手下的五个士兵与逝者同行了。”诺塔的眼神还是那么困扰,与当年他在找弗伦提斯的路上第一次杀人时一模一样。他和凯涅斯等人不同,对于杀人这件事始终习惯不来。维林露出阴郁的笑容,说道:“大获全胜,兄弟。”
维林想起箭矢掠过耳际的声响,那支箭射中了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大获全胜……或许是一败涂地。
“他挣扎了很久吗?”
诺塔皱起眉头:“你问谁?”
“艾尔·海斯提安大人。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他的痛苦还没受完,可怜的家伙。那一箭没能要他的命。马克里尔兄弟不知道他能否撑过来。他一直在找你。”
维林心里一颤,深深的愧疚涌上心头。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走到巴库斯身边,后者正忙着从弓手的尸体上搜刮有价值的东西。“有什么东西能看出他的身份吗?”
“没啥东西,”巴库斯飞快地往怀里揣了几枚银币,又从挂在那人肩上的小皮袋里抽出一捆纸,“找到了几封信,没准能发现点什么。”
诺塔接过来,才读了开头几行,就扬起眉毛。
“写的是什么?”维林问。
诺塔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必须交给宗老过目的东西。不过我觉得,这场小小的战斗怕是要变成一场超出这片森林的大战了。”
林登·艾尔·海斯提安大人躺在铺着狼皮的床上,肤色发灰,全身盗汗,每一次长长的吸气都异常费劲,声音极为刺耳。马克里尔兄弟把插在他肩上的箭取了下来,又在伤口上敷了吸收毒素的药膏,但这只是安慰他罢了,不能救他的命。他们不顾艾尔·海斯提安大人的反对,给他用了红花,减轻了些许疼痛,但在血管里肆虐的毒药依然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士兵们为他支了一座帐篷,里面恶臭难闻,令维林想起那次使用乔佛瑞根的痛苦经历。
“大人。”维林坐到他身边。
“兄弟。”年轻贵族苍白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们说你去追黑箭了。追上了吗?”
“他……去见他的神了。”维林回答,其实他还没有确认那人的身份。
“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吧?我想国王应该满意了,你觉得呢?”
维林看着艾尔·海斯提安的眼睛,从中看到了痛苦和恐惧。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即将不久于人世。“他一定会满意的。”
艾尔·海斯提安颓然瘫倒在狼皮里:“他们杀了那个男孩。我说了放过他,可他们还是把他剁成了碎块。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叫一声。”
“您的手下都很愤怒。他们非常尊敬您。我也是。”
“想起我父亲曾警告我,要我防着你。”
“大人……”
“我父亲和我的性格大不相同,我俩经常争吵。说实话,我不喜欢他,无论他是不是父亲。有时候我觉得他讨厌我,因为我没有他那样的野心。有野心的人看谁都是敌人,尤其在勾心斗角的朝廷之中。我出发前他曾告诫我说,据传言有人在暗中对我不利,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说出谁是幕后黑手。他只是说,我应该提防你。”
传言说有人在暗中……看来公主一直没闲着。
“你为什么要伤害我,我想不出来,”艾尔·海斯提安痛苦地喘息着,“你到时候替我告诉他,好吗?你告诉他,我们是朋友。”
“您到时候亲自告诉他。”
艾尔·海斯提安慢慢地收敛了笑容:“别说笑了,兄弟。我在营地的帐篷里有一封信,是我在出发之前写的。如果你能帮我送出去,我必将感激不尽。是给……给我认识的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大人?”
“是的,莱娜公主。”他顿了顿,哀伤地叹了口气,“我来这儿是希望能得到国王的认可,让我们的结合拥有他的祝福。”
维林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心里痛骂自己愚不可及。他在见到艾尔·海斯提安的时候就知道,国王所描述的恶少形象纯属捏造,可他竟然没能看出国王的真实目的——除掉这个配不上公主的人。
“公主肯定很后悔,把你送到了这么危险的境地。”他说。
“她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她说为了爱情,再大的风险也要承担,否则不如不爱。”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我不会容许有人妨碍我……维林深深地厌恶自己。公主殿下,在你我之间,已经有一个天下最好的男人死于我们之手。
“我有个弟弟,名叫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说,“我想把我的剑留给他。告诉他……告诉他最好不要拔剑。我发现战争不太合我心意……”他闭上嘴巴,一阵疼痛袭来,令他面容狰狞,“至于莱娜……别跟她说这就像……”他突然住口,浑身痉挛,鲜血流到了下巴上。维林欲伸手相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艾尔·海斯提安躺在狼皮上痛苦地扭动。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帐篷,在火堆旁找到了马克里尔兄弟。马克里尔正拿着酒壶,大口大口地灌着兄弟之友。
“没希望了吗?”维林哀声说道,“你什么都做不了吗?”
马克里尔看都不看他一眼:“所有的红花都给他用了。只要一挪地儿,他死定了。第五宗的医师可以减轻他临死的痛苦,不过也救不了他的命。”
身后的帐篷里传来惨叫声,维林露出痛苦的表情。
“给,”马克里尔递过酒壶,“喝了就听不太清了。”
“我们不能任他这样受折磨。”
马克里尔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疑虑仍在,他本能地察觉到了维林内心的愧疚。片刻之后,他移开目光,准备站起来:“我来解决。”
“不。”维林往帐篷走去,“不……这是我的职责。”
“割喉。这样最快。他可能都感觉不到你下刀。”
他点点头,迈开僵硬的双腿,走回帐篷。无论如何,国王终究让我成了杀人犯。
维林在他身边跪下来时,艾尔·海斯提安的眼睛呆滞无神,看到匕首的寒光,眼珠子才恢复了些许生气。有那么一刻,他面露恐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至于是悲伤还是释怀,维林永远也无法得知了。他望着维林的眼睛,微笑着点点头。维林抱住他,将他的头搁在臂弯里,刀刃贴在他咽喉上。
艾尔·海斯提安开口了,在又一波汹涌而至的疼痛中,拼命挤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很……高兴是你……送我上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