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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廖珍拿来两盒烟。这烟本是范保管为工程监理老高修理摩托车赚来的人情烟。范保管也是个烟鬼,可这么好的香烟,他不享用,却摆供似的放在隔板最高层,当工艺品欣赏。廖珍不通知主人,熟门熟路地一跷脚够到手,回来当众撂到吴顺手怀里,还谎说是特意到烟摊上买的,“吴师傅,消消气压压惊!”
吴顺手是铁打的心肠,见热就软。他咕哝着:“姐,你看你!花这钱干啥?”
那帮子架上鸡一样的民工们,嬉皮笑脸凑过来,夺过一盒撕开口,这个抠一支叼嘴上,那个抠一支夹耳丫上,三抠两抠,一盒就瘪了。吴顺手低头一看骂道:“×!这群狼!”遂将另一盒迅疾紧抓手上,看看牌子,心里一惊,是精装熊猫,一盒就是18块呢!
二
绿灯盏工号的地基是在头年完成的。那时廖珍还在家里闲着。闲着也没真闲着,倒是忙得晕头转向。工厂解体十年,她就在家钩了差不多十年的毛活。起先是给外贸公司钩手工。钩过台布、披肩一类,又钩童装系列,领什么单子就钩什么。后来随着编织品外贸萎缩,她又给个体户钩了几年家居套装:电视罩、电话套、手机套、拖鞋什么的。虽然一件只有几角的手工费,但她的手已练成了一只机器手,速度飞快,技术又好,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打点自己和女儿的日子是过得去的。可是近一个时期市场销路不好,她时不时就得走几回空单。领了空单,就是真正的闲人了。她的派活点设在中街,闲下来就得常到中街等派单。
就因为等派单,她才发现了绿灯盏工号。
那天廖珍没领到派单,没领到,脚步就慢下来。中街的人流像干饭那样厚,日渐浓厚的物质欲望和闲适情调,在人隙间铺张地弥漫,将干饭似的人坨,兑成了一街什锦的稠粥。夹在这样的人缝里,想走快都办不到。她就是在这时看到了东头由建筑隔离板围成的一个新工号,上面矗起的大字块是“绿灯盏”。廖珍当时想,这个名字起得绝,说不定要冒出个什么灯具总汇之类?她这半年来等派单,单子没等来多少,倒长了不少中街的见识。这街上的店,大多都是很有些年月的老店。跨入了21世纪,店的概念也在那一跨之间就跨出了质变。廖珍原先熟悉的那些一百、二百、沈服、沈纺、一副、二副之类老掉渣儿的店名,全不见了。中街现如今的店,名字如同那一个个大门脸儿的款式,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叫成了北方银狐、热闹大家庭、哆来咪、世纪风;叫成沃尔玛、普尔斯玛特、新玛特、每家玛、派克森;叫成商业城、裤子城、袜子城、鞋城、装饰城、图书城;叫成泛欧广场、电子广场、家居广场、女人广场、BOBY广场……一个比一个叫得玄,叫得大,叫得一头雾水。一条历经了几百年的老街筒子,仿佛在店名的七变八变之间就跟世界接上轨了。廖珍看着“绿灯盏”这三个字,觉得这名字属云山雾罩一类,是用迷里巴登来抢风头。
回家时,她见工号隔离板有个缝儿,就钻进去看看。里面的地基坑太大了,大得如同一个干涸的水库,底下几个掘土机,如同电动玩具,民工像一群蠕动的蚂蚁。她正看着,一个戴黄袖章,手里拿着锤子、板子,看样子是看护现场的一个男人向她走来。那人示意让她退出去。廖珍正想退,却见那人有几分面熟,细一看,原来是她先前在厂里工作时同一车间的维修工范志军。
十多年没见,老范还是原来那个老蔫儿样,眼神也没变,不正面看人,闪电般t上一眼半眼,又闪电般躲开,如果彼此不是老熟人,还以为他藏了偷窥的心。他一边补钉隔离板上的缝子,一边聊着闲话,全是不咸不淡的话题。三两下补好漏缝,老范的下班时间就到了,廖珍就和推着自行车的老范一起往回走。聊了一路,还是老厂那点儿事。1993年厂子破产后,七千多职工就散了。偶尔谁谁遇见了,互相一打听,日子也都大同小异,挨饿的不多,暴发的也不多。反正一个个都在挣命,挺忙挺累的。
在路口分手的时候,廖珍除了知道绿灯盏工号是个集餐饮、宾馆、购物等多种功能于一身的23层五星级特大项目外,她还知道范志军在这个工号当保管,他老婆田丽丹在一家小饭店打零工,儿子范小强也上了高中;范保管也知道了廖珍和那个部队转业的司机罗大个儿打着、闹着没正经过几年就离了,以后一直单身守着现在已上初中的女儿小琬过。俩人见面没有多少惊喜,告别也没有多少留恋,分手就分手了。
过了一个冬天。
这一个冬天廖珍过得心里发毛,毛活派单越来越少,有时整月吃空单。这十年她只会用一支钩针挽来挽去,从她手上顺过去的毛线、丝线、蜡线、珠光线,聚一起,得用轮船载;她钩出的物件,归成堆,得用火车拉。可是一旦闲下,她凭一支钩针还能干什么呢?
柳树返青的时候,她还是到中街等派单。每领一次空单,她的心都要缩紧一次。她从派活点的台阶上一下来,流淌在中街上购物的什锦人粥,一下就将她舔了进去,把她拥得东倒西歪。她看着人们拎着花花绿绿的物品,心想自己的钩针大概再也没用了。就在那一刻,她不再想等派单,洗手不干了。
她又来到绿灯盏工号。从围板上找到一条缝,又钻了进去。
一个冬天过去,工号变化很大。楼座子已经拱出地面一人多高,像一截一眼望不到边沿的砖城。在隆隆的搅拌机声中,上百号民工正上灰、砌砖、绑钢筋,一概忙得蹿火冒烟儿。她想找范志军,范志军竟又拎着锤子、板子走过来。
范志军走到她跟前,俩人相对一笑。廖珍就说钩毛活没法干了,大半时间走空单,她想看看工号有没有适合她的位置。老范一听,又摇头又摆手。他指指工地说,泥里水里的活儿哪是女人干的?好样男人都不上工号!廖珍退出来后想,托人也不该托老范,他哪是能办事的人?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范志军淌着一脸油汗来敲廖珍的家门。门刚欠缝,他就忙不迭地将一个硬皮小本递到眼前,廖珍不解地翻看,却见是一个写着廖珍名字的升降机准驾证。
范志军急不可耐地说:“小廖,明儿上班吧,到工号开升降机去,每月饷钱和我一样,就是钟点长些,24个小时大倒班,不另给休息日。”廖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忘了倒水和让座,反反复复地问:“什么?什么?”范志军说:“你挺走运,就招几个女工,你偏就赶上了!”廖珍忙问:“我不会开呀,这证件是……”范志军说:“那不算技术活,是人就会摆弄。证是暗地买的,你没参加培训,也考不了,时间也来不及!”廖珍赶紧掏兜:“花了多少?我给你!”范志军直摆手:“钱不重要,钱不重要!”廖珍紧紧攥着那个证,说:“范师傅,到底还是从一个厂出来的,你这么想着我。以后日子长呢,我一定报答你!”
范志军没了语言信号,脸颊憋得红红的,眼神飘里飘忽的。廖珍熟悉范志军那飘里飘忽的眼神,多少年就是那样,生人见了,没事儿也像藏着事儿。可她现在还是感到里边有啥难言的隐情。
第二天早起,廖珍到工号去上班,令她没想到的是,工号的人一见她就喊范嫂子。老范一把将廖珍拉进库房,嘴笨得半天没解释清,她也没听明白。她没听明白倒是猜明白的:这升降机一经支上大架,工地人事部就发出聘人通知,升降机操纵手担负着运送工料的重任,是个劳动量不大,但却熬钟点的工种,拟聘女工,从方便女工夜班角度考虑,招聘范围从本工号务工人员的女家属中选拔。老范忽然想到廖珍,工地用人只要保人,不搞外调,这个空子是可钻的。他花几百元先买个准驾证,又暗地里为廖珍填个表递上去一试。填写与本人关系一栏时,他写了个“家属”,人事部一看,以为用词不准,一笔就给改成个“妻子”,这一改还真就录用了。廖珍得知这层关系,真有点傻了。可其中的实惠大大超出了这份“傻”,所以她并不想捅破,只得这样扛着。毕竟这份工作太难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