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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听人喊她范嫂子时,她不应声也不纠正,只暧昧地一笑,以为打一个马虎眼就过去了。没想到的是从这个马虎眼开了头,工地上就一条声地喊她范嫂子。虽说工号里的人员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临时集体,可她还是被这个称呼折磨个够呛。应了不是,不应也不是,硬是咬牙扛着。扛下来,倒觉得一个孤身女人,夹在一群男光棍当中,范嫂子这称呼还算给了她许多好处,至少让她额外赚了不少安全感。
升降机离库房有一段距离,但她还是能找出许多零碎时间到库房去。她和范保管在一起,假夫妻的关系本身就有种暗示,再加上那天俩人在一起吃饭,他给她一个鸡蛋,她给他夹点自己的咸菜,虽不多说什么,这气氛就酝酿着亲昵。于是他们就有了第一次的皮肉接触。其实从躺下的那一刻起,廖珍就是在咬牙坚持,她的抗拒心非常强大,但感恩心更强大。当后一个强大终于战胜了前一个强大之后,她像完成了一件棘手的事一样,心里轻松了许多。可没想到的是,有了第一回,接下来还会进行一次次复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接受他,接受着他像一个无耻的淫棍那样肆意地摆布自己。他们每回都不用什么铺垫,只要这个老蔫儿把她往木板床方向一拥、一碰,她就鬼魂附体一般与之全程合作,弄得木床嘎吱有声。她无意中已走进“范嫂子”的角色。
工程一经有了模样,站在工号的任何一点展眼望去,那甩手无边的浩大效果,都会让人眼睛一时没着没落。要是赶上刚卸完楼层模板,就会出现一个足球场似的大平面。卸了模板,紧跟着还要往高起架子。架子已起到七八层了,廖珍一面运管子,一面看架子工干活。吴顺手单腿在立管上别了一个麻花劲儿,两手也不扶着,只管拧着丝扣,真正一副猴爬杆的样子。底下他那个本家侄吴青苗,离他有二层楼远,时而向他扔着卡扣或小工具。卡扣和工具都有一定分量,翻翻滚滚地朝他飞去,上边的吴顺手单手一接,如同在腿边空气里抓着个果子,总是一抓一个准儿。他抓了一阵,腾出手来又卷了一支喇叭烟,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继续在空气里抓果子那样接卡扣。廖珍在货梯上见吴顺手只靠一条腿盘在杆上,身上的安全带也没系,可她不敢出声,生怕扰了他,就向胡领班示意。胡领班却不管那个,走过去哐哐一顿敲管子:“吴撒种儿,你身上的安全带留着背孩子用啊?!你不锁在管子上,再罚你一回,让你几袋子尿素钱打水漂!”吴顺手不情愿地锁上安全带,廖珍这才跟他说:“你不上锁,都不敢招呼你,怕你一走神出了差池!”她等运沙浆的小工将斗车推下货梯,才欠身从小窗口递出一封信来,说:“这是门口保安带给你的信!”
离她近些的吴青苗伸手接过一看,说:“吴牛子写的!”他将信插进一个套管里,一扬手扔上去,吴顺手摘瓜一样接住。他眼睛四下里飞来瞟去,动作很大地撕开信,张扬地说:“这小子,屁大个事儿,就动笔头子!瞧瞧,又整这么一大篇子!”大凡工号的民工,早没人动笔写信了。一脚迈进城里,都花百八十块钱,购置一部二手手机,像成功人士那样佩在后腰上,隔三差五往家打个电话。而家里那边正好相反,各家即便也都安上了电话座机,但那仅是个接听的工具而已,很少有人舍得花长途电话费,往这边打过来。传递信息,大多还靠写信。吴顺手的儿子吴牛,虽然才上小学六年级,因为作文好,自然成了写信高手。从家里来过三两封信后,里外名声就大了。现在各家娘们儿,凡有大事小情,自己懒得动笔,都托小牛子写信时捎几句要紧的话。这样,在工地上,逢到吴牛来信,这信就成了一份公开发行的小报。吴顺手将封口一撕,乡邻们就纷纷支棱起耳朵。久而久之,小牛子的每封来信,除了带来各家的信息,肯定还会换来另外一番啧啧的赞叹:“瞧人家顺手家,祖坟冒青烟,白屋出公卿呢!小牛子日后准能成大学生!”吴顺手为此也大为长脸。
吴顺手盘在杆子上,擎着信又如往常那样扬声念道:“亲爱的爸爸:您好!和您在一起的大爷、叔叔、哥哥们好!……”念到这,他对周围那些支棱耳朵的乡邻说:“听见没?招呼你们呢!这小崽儿,还他妈的挺懂礼数!”人们松动一下脸容,都慈眉善目地龇牙笑笑,算是应了。吴顺手一字一顿地高声朗读:“那天接过您的电话后,奶奶哭了――”这句念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喉头一下像塞了东西,咽了咽,念不下去了。底下的吴青苗,噌噌爬到他跟前,接过信,继续念道:“那天接过你的电话后,奶奶哭了,她说她这是高兴。你说,你们盖的大楼可大了,奶奶说,一准儿比鲁煤窑家的楼还大!让你好生盖着,气死他……”众人都笑了,吴顺手不笑,只用扳子不停地拧螺丝。吴青苗继续念:“咱家的母兔下崽了,下了7只。奶奶说,最大的那只留到老秋,等你回来好吃肉;那6只等长到够个儿了就到集上去卖掉。我没应奶奶,我想把最小的那只也留着,因为它长了一身花花毛,和大白母兔不一样,让你回来时看看奇怪不奇怪!奶奶说她的腿病好些了。其实这是因为奶奶新近拄了棍。她说拄上棍,就多了一条腿,就能走到大井沿去洗衣服和洗菜。可是菜园子还得二姑来收拾。下面,是别人家要捎的话――”吴青苗看看左右,扬扬信纸说,下边的事儿是大伙的,听好了:“1.旺桩子家的事:你媳妇说家里的苞米地马上就得上除草剂‘旱天乐’了,因为卖鸡蛋的钱得攒着给小玉交学费。所以旺桩子见信后还得汇180元,用作买除草剂和雇小四轮子的工钱;2.吴顺坡三大爷家的事:三大娘说,你买的‘金丹3号’玉米种子是假种,地里缺了四成苗,那8亩瞎苗地全都得毁了重种,她准备买新种‘富有一号’20斤,加上人工费需用200元,过了芒种就不能抢种了,现在就等你寄钱来了!3.吴青苗家的事――”吴青苗念到这一顿,不出声了,往下默念了几句,竟噗哧一笑,说:“是说我那小孽种犯混的事,没脸念了!”他把信又塞进一个套管里,一扬手抛给杆子上的吴顺手。吴顺手心情已平和了,展开信接着念:“3.吴青苗家的事――桂珍嫂说,你儿子小宝刚上了小学后,还像先前那么淘,前天往后院四奶家的酱缸里呲了一泡尿,让四奶当场逮住,拎小鸡那样拎给桂珍。桂珍把自己家的一大缸新酱,换回那缸呲进尿的陈酱。她让你快打个电话家去,修理修理这个小混蛋。”吴青苗在众人的笑声里,自我解嘲地说:“这败家小兔崽子!现在跟他吃屎尿,长大还不跟他吃官司!”
信念完,在满处的钢筋水泥当中,仿佛又掺上了庄稼院的鸡零狗碎。刚才信里瓜扯到的人,心里装进了些烦忧,闷头酝酿着晚饭后在电话里给家那头一个啥样的交代。只有吴顺手脸上有光有亮的,那是儿子带来的。
廖珍在车上也听了那边念信,没想到吴顺手家还能长出这么个小人精!就对他说:“你儿子倒是个秀才料子,长大了准能成气候!”
吴顺手得意地说:“廖姐,小孩靠管不靠喊。从小我就让他练脑子。我有书,一本本的,上面都是启智题。我给他出一道:世界上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他答不出,我就告诉他:先生、先生嘛,所以答案应该是先有男人!慢慢地他也会给我出道题:世界上什么海是最大的,同时又是最小的?我也答不出,他就告诉我:脑海嘛!一点点的,小脑瓜子就练出来啦!”
廖珍听了,笑个前仰后合。
吴顺手话题一转说:“廖姐,你儿子作文怎么样?我看他戴个眼镜,也是个斯文苗子!”
廖珍说:“我是女儿。我女儿是数学脑瓜,作文写不好,半天憋不出几个词儿!”
吴顺手问:“原来你有一儿一女啊!中午我看见你儿子了,在范保管的门口,他来找他爸取家门钥匙。”
廖珍有点发蒙,嘴也开始发瓢,她知道自己刚才说走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