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一生日〕志村福美
◎米悄译
前些天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是一位家住大山里的人打来的。他在电话中说:“我家房前有一棵高大的老桤木,最近却因为道路扩建被砍,非常可惜。我发现,伐木时候的木屑撒在地上,将土地染得通红,像从树中淌出的鲜血,让人目不忍视。您在书中写道,煮制树皮的汁液可以做染料,所以我冒昧地向您请教,这棵桤木可以用来染什么呢?”
对方话音一落,我就有些坐不住了,马上备车出门。那里的山路被落叶掩埋,数不清的榛子落在地上,更让人举步维艰。行至坡路尽头,只见徐缓曲折的山路边立着一棵巨大的树桩,看上去是新砍的,四周的土地已被染成了茶红色。几节粗大的树干倚在一边,断面中也渗出了红色。毫无疑问,经历了数百年岁月的老桤木储存了丰沛的汁液。如今突遭砍伐,截断面暴露在空气中,红色汁液便喷涌而出。
我们赶紧用剥皮刀剥下厚厚的树皮,眼看着表皮下裸露的雪白树干渐渐转红,旋即变为赤铜色,便迅速将剥下的树皮装入袋中。众人不敢迟疑片刻,急匆匆下了山,期待着尽快一睹桤木的色彩。
用大锅熬煮树皮,锅中的液体在加热的过程中转为透明的金茶色。当看到飞溅在地面上的茶红色粉末,我就认定它可以做染料。必须染些什么才行。默默贮藏了数百年汁液的桤木正在召唤我。在滚烫的清水中,它已释放出自身的全部色彩。
用布袋将染液过滤之后,我将纯白色的丝线浸在满满一锅金茶色液体中。丝线饱吸颜色后,要经过数次拍打使空气透进去,再浸入染液,使色彩彻底渗透,最后放入木灰水中媒染。这些工序都是为了着色和定色。丝线在木灰水里,从金茶色转为赤铜色,刚好就是洒落在地上的木屑的颜色。不,有些许不同。那是桤木的精魂之色。我恍惚感到桤木复活了。
桤木在它漫长的生涯中,做过各种各样的梦,经受过风吹雨打,接纳过无数个清风送爽的五月,也倾听过栖息于身的小鸟鼓喉而歌。直到那一天,它遽然倒下,生命悄无声息地化为色彩,盈满全身。色彩不只是单纯的颜色,还是草木的精魂。色彩背后,是一条从一而终的路,有一股气韵自那里蒸腾。
某天,我像漫游仙境的爱丽丝跌进兔子洞那样,坠入了植物背后的世界,窥探到一个神奇的国度。一扇门微微开启,透过一条细窄缝隙向里张望,只见初秋的森林深邃繁茂,各种树木在明亮的天光下闪动,于无声的微风中摇曳。每一片树叶都被精心地染上颜色,其色泽的美妙非凡间所能拥有。后来,我却再也没有见过那片森林。
我想,只有在我内心纯净如水的时刻,在自己的生命与植物的生命合一的瞬间,那扇门才会向我再度开启。如果我不做准备,无论多么渴望染出植物的本色,那扇门都不会被叩开。
(苏永邦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一色一生》一书,陈玉斐图)